爱一个人,可以有多深?
一湖中禅寺的水,上古一般庄严寂静,黑暗吞噬湖面,吞噬理智。像女人的长发,纠绕心绪,缠住脚踝,拽入深渊;像盘踞的巨蟒,悄无声息,不动声色,让人窒息。
女人是无法填满的欲望之湖。
当女人学会爱情中欲望的快乐时,男人只能臣服于女人深不见底的肉体,云雨巫山,飨餍后便是空虚。一夜之宴,快乐越深,其后袭来的空虚感愈甚。欢爱之后,除了感官的满足外,一无所得。
那一刹那,男人的身体变成一件褴褛,而女人的身体则变成了娇艳的丝绸。
男人未必天生就君临天下,只是很多女人无法遇到引导她寻找极乐的男子。失乐园,曾经拥有才会失去,可是对于性冲动长期被压制的亚洲传统女性,又有多少有幸窥伺过伊甸的一隅?
久木和凛子的爱情究竟到了怎样一个程度?又是怎样的感情让二人抛弃家庭,无视社会,相拥饮鸩?爱情,冲动,欲望,逃避,放弃……种种情绪充斥,变幻,纷扰,男女互相拉锯,最终走向爱到至高点的尽头。
最初的久木,有点玩世不恭,职场失意,但意外地是一个情场高手。在遇到凛子之前也曾有过几段婚外情,而其被解除部长职务后掉到调查室则是整段感情的第一个转折点。身居闲职的他有更多时间投入到情感经营中,久木急于寻找那种热烈的情爱来刺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此时的久木还居于主导者的地位,沉溺于女人肉感与体香,教导那个端庄秀丽的女子享受肉欲。
我们可以揣测,在偶然遇到久木之前,凛子只是一个普通的、传统的女性,默默忍受着与丈夫性事上长期不和,在她矜持少妇的表相下对欲望的满足极其渴望,也许在她看来,这样的渴望是羞耻的,而她在家庭中所受到的教育也不允许她有这样的渴望,但久木的引诱让她的渴望前所未有的爆发,并且伴随着鬼魅般的诱惑力。越端庄,越淫荡。
冲动和渴望相遇,与其说是寻求爱情,不如说是追逐激情。此时久木的婚姻已经维持了二十年,夫妻间淡漠的相处方式让他感到倦怠,久木与妻子,早已是住在同一屋檐下最熟悉的陌生人。凛子和丈夫的关系就更加冷漠,他们的婚姻到了崩溃的边缘。凛子在认识久木之前就已和丈夫分房,妻子不接纳丈夫,没有性的关联的话,结婚、作夫妻的意义又何在呢?两人都婚姻的枷锁中厌倦,疲劳,而婚姻本身也被时间击打得千穿百孔。爱情在婚姻中异常脆弱,无论什么样的爱,一结婚,陷入了日常生活,便马上会流于惰性,逐渐消磨下去。
那么爱情的尽头就是婚姻吗?我们可以做这样的一个假设,如果社会中的人从未受过婚姻对男女关系的管控,也就是男女不受约束地,不负责任地地,自愿地共同生活,联系他们的仅仅是结合之初的“爱情”,那这样的“爱情”会维持多久?由于此时的同居不需要强调长期性,稳定性,合法性,这样的“结合”会更加脆弱,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遇上和自己配合度极高的伴侣,而且男女间难免会将自己爱情以外的情感带入与伴侣的相处中,爱情驱使他们共处,而长期的共处又会带来倦怠,这时某一方或双方会为了寻求新的刺激而不忠于自己的伴侣,于是男女间的爱情就如昙花一现,在互相伤害中草草结束。但如果有“婚姻”的羁绊,即使在倦怠后发生了不忠,也会顾及共同财产,社会关系,法律义务等因素而维持婚姻。在经历了婚姻中因为爱情消磨而产生的彷徨期后,爱情在婚姻中不再占维系夫妻关系的主导地位,有人认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爱情其实并未走到终点,只是转化为其他形态继续存在罢了。
凛子和久木在婚姻彷徨期相遇。但久木的彷徨已经处于末期,他更乐于维持现状,当妻子提出离婚时,久木十分犹豫;而凛子正处于彷徨的极端时期,她急于逃离婚姻的桎梏,尤其是在凛子父亲葬礼后,两人在横滨的某酒店中相会,凛子与久木的感情就进入了第二阶段——凛子为主导者。
爱得肆无忌惮,爱得无所顾虑,所以爱得百无禁忌。守灵之夜,久木秘密地约见别人得妻子,对这一不道德之举,久木既感到内疚,也不无有着某种自我欣赏。这是久木一生中最热情奔放的一年,焕发着久违的青春。黑色的丧服也成了风韵,凛子将头发盘了上去,雪白的衣领里露出纤细的脖颈。色彩的反差刺激了欲望,男人设下圈套,具有策略性的乞求,女人屈服于竭力想接近它的欲望而默认这一切,宽容着,用从前走红的艺妓们到了正月,身穿盛装和服,梳着高岛田发髻,出入各个酒宴时,想要趁着这转瞬即逝的工夫与心上人亲热,又不致弄乱装束的姿势,包容了男人的肆意妄为。回归本来的野性,任何惶惑、羞耻、怯懦都是不必要的。什么文明、教养,什么道德、伦理,自人类诞生以来,每一个毛孔所渗透的一切虚饰、伪装都被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完全回归了自然的本能……
只有失落的发夹留下欢爱的痕迹,抛去羞耻的凛子已经不再在意世人的目光,堂而皇之的与久木相会。她妖娇的身姿似樱,更似梅,凛冽,端庄,却在初春时爆裂出激情,癫狂乱舞,颠鸾倒凤。
男人要求更频繁更长久地来往,女人也愿意交往下去,于是海誓山盟,情意绵绵,使人陶醉在恋爱之中。可是一旦冷静下来,面对残酷的现实时,就会遇到一个又一个的难题。或许有人认为,陶醉在爱河里时不必追究这个问题。显然这是好幻想的浪漫主义者的想法,什么实际问题也解决不了。因为根本就没有现成的答案,所以不愿正视这个问题。
凛子在这时已在潜意识中产生了殉情的想法,她扼住久木的喉咙时,久木真切感受到了被带拄遥的世界去的不安,也品味到了某种甘美的感觉。而凛子并非不具有理智和冷静,然而一到实际中却不能自控。纵使将所有的懊恼、忏悔都抛掉,为近在咫尺的爱而燃烧。凛子找到了乐园,索求一轮新的新刺激——在愉悦的顶点死去。
在性快感的顶点出现死的幻觉是不分男女的。不同在于,女子是在无穷尽的深广的快乐之中想到死,而男子则是在释放出一切后的虚无中想到死。两者相比,女人的性更要丰富多彩。
凛子宣告,要由以前的被动的性变为主动的性了。她开始提出与久木每天通电话和见面的要求,在涩谷租房后,凛子和久木开始了如夫妻一般的生活。离婚的事情也被提上了日程,凛子的丈夫出于报复心理,拒绝和凛子离婚,而久木认为自己有了喜欢的女人,就甩掉了没有什么错处的妻子,充满了罪恶感,迟迟不肯在妻子主动提出的离婚协议上签字。
伊吕波的山路蜿蜒曲折,朔风卷起云雪,冻结的瀑布,曾有少年在此留下一句“正所谓,不可解”后投崖自尽,所谓人生,所谓自我,所谓过去,现在或未来,所谓爱,所谓恨,皆无解,寻寻觅觅,有解又如何?无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充满自我幻想的答案罢了,爱有没有尽头?有,但爱却又绵绵不绝;没有,它又在虚空中难以把握。
久木的同事水口罹患肺癌,和自己同龄的人正濒临死亡,怎么能使久木不产生紧迫感呢?人的一生无论看上去多么波澜壮阔,在到达终点回首往事时,却显得如此平平庸庸。当然,哪种活法都会有遗憾,不过,至少不应该在临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
春酣之时,二人又到修缮寺赏樱,在淡蓝色的夜幕下开放的樱。樱花树摇曳着,冶艳的花瓣落在凛子用红色和式内衣包裹的躯体上,如狂言剧中戴女面的孙次郎,凛子的脸上满含着成熟女性的娇媚,表情却像少女一样天真无邪。在夜深人静的修善寺一家客店里,一对儿男女躺在那里,中间隔着一本书,男人的脖子上缠着一条红衣带,女人揪着带子听男人念书。书上记录了一个沉溺于性爱的女人,最终杀死了心爱的男人,并割去了他要害之处逃走,被捕后对审问她的检察官的陈述。阿定的故事让凛子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崇尚阿定的率直,爱的疯狂,爱得死去活来。
盛夏,久木与凛子爱情终于达到了顶点。辞去工作,结束婚姻,在欢爱中凛子乞求死亡,听凛子说要两人一起去死,久木竟然没有惊慌失措,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平静。凛子好比是诱惑男人的恶魔鸟,久木宁愿被她的翅膀带往死亡的世界去。久木认为自己今后的生命中,绝不会再有超过现在的幸福和辉煌了。无论将来自己以什么方式去死,都不可能比和凛子一起死更加华丽耀眼了。
至福,是与爱人在幸福得顶点死亡,这就是所谓得爱——无尽,无禁,无烬。
秋意阑珊,两人走在轻井泽的松林荫道上,恍然觉得是在走向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一切都在缓慢的,一步步走向死亡,当心灵和肉体都倒向死的一边时,对生的执着也就不复存在了。抛弃一切,消耗、燃尽所有的精力,生的欲望就会自行淡薄,渐渐从无我之境步入死亡之界。
从前,在天界的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了伊甸园,他们现在想要返回乐园。尽管是由于蛇的迷惑,但是只要违背了神的意志,是否还能返回伊甸园呢?久木没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没有什么不满的。现在两人沉沦在充满污秽的现世,是由于吃了性这个禁果,因而从天上堕落到了人世间,既然如此,就干脆贪婪地享受性的快乐后死去。
风起了,爱已燃尽,无尽,无禁无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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