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期的学徒生涯,除了听从师父的呼来喝去,打杂跑腿,闲下来还要替师娘抱孩子。对于这些差使,我是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很快就赢得师父的欢心与倚重。有一天师父突然问起:
「小鬼,你说你念过书,可会写发票」?
师父是个粗人,谈吐很不高雅。打从第一天起,他就叫我小鬼。师娘则叫我娃儿,听起来很不自在。至于师父所说的发票,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可从没见过。因此我膛目结舌的楞在当场。
「就是这玩意」。师父伸手从墙上扯下一张变色泛黄的小纸条,摊在我面前,只见上面歪歪楞楞的写着几行毛笔字:
发奉
承修聚光灯架一只,计洋法币贰拾元
中国电影制片厂台照
「我会,这很容易」。
「好小子」。师父满意的拍着我的脑袋:「以后这档事就全归你了」。
师父手艺一流,唯独目不识丁,每次生意上门,只要客人提到发票,他就非常为难,往往要四处求人。有时心情不好,干脆就把脸一板:
「太啰嗦,你去找别人吧」!
自从我承担了这份任务,师父就显得格外开心。加上顾客时常夸奖我的毛笔字有模有样,师父听了愈发得意。前后不到一个月,师父就替我订做了两套蓝布工装,发给我双倍的零用钱。趁着放假的日子,我怀着衣锦荣归的心情,把口袋里的钱,一文不剩的交给了母亲。
「这么小年纪,就让你出去挣钱养家,想起来妈就难过」。母亲的眼圈一红,流下了两行眼泪。
「我说」。母亲一向这样称呼父亲:「你不是也常说,腰缠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身吗?咱们大宝能学点手艺也不错。你说呢」?
「唉……」父亲没有吭声,只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跟着师父学艺,愈干愈起劲。主要的动力来源,是顾客中不断有人对我的鼓励与不同角度的夸奖。最常见的说法是:
「这娃儿很机灵」。也有人说:
「这娃儿的毛笔字写得真不错!」。更有人惋惜的说:
待在这儿有点可惜!」还有人称羡师父:
「从那儿找到这么好的徒弟」!
「天上掉下来的!」面对顾客的称羡,师父愈发得意。
有一天,突然有一伙人上门,对着我品头论足,互相交谈:
「怎么样?不错吧」?
「嗯,不错」!
「小家伙还能说国语,要不要试试」?
「还是先跟韩师父谈谈」。于是他们把师父拉到一旁。后来我才明白,这伙人原来是店里的常客,也算是师父的旧识。他们都来自邻近一家叫作「中国电影制片厂」的人员,为了拍片需要,正积极物色一个少年的临时演员。起初师父有点为难,经不住对方一再游说,才勉强点头。
「好吧!」。师父把我叫到跟前:「算你小子走运,拾掇拾掇,先跟导演去吧!」。
面对全新的尝试,我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一心只盼着发饷的日子快点到来,尽早拿回去孝敬母亲。前后半个多月的拍片工作,从头到尾,我只有两个镜头,叫了三声爸爸就结束了。想不到拍摄过程中,就被摄影师看中,有意把我留在他身边,充当一名练习生,于是他也向师父商量:
「只要他自己愿意就行了」。师父满脸无奈的:「反正我这个小池塘也养不住大鱼」。
一股离情的感伤涌上心头,我连忙恳切的安慰师父:
「书上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常来看望师父,至于发票的事,还是留给我办」。
「这小鬼就这么懂事,真叫我舍不得放他走」。师父轻轻的拍着我的脑袋,不住的向摄影师夸我:「这小鬼文的武的都行,你可要好好栽培」。
练习生的工作,就像是摄影师的活动衣架,背着哩哩拉拉的各种器材,跟在摄影师身后亦步亦趋。他热了,脱下上衣就往我头上一搭。渴了,就叫我跑步上街,替他买饮料。被人呼来喝去,跑腿打杂的日子,起初较难适应。渐渐的准我举起相机,学着对焦拍照,才稳住了我求去的心意。后来发现,整天脖子上挂着相机,随心所欲的按动着快门的日子也另有一番乐趣。开始有些人主动与我接近。无形中结交了不少朋友。进而也拓展了自己的视野与建立了较为宽广的人际关系。因此,过没多久,就在一个机缘巧合的传奇过程中,梦幻般的成为一个职业合唱团的团员。
严格的说,这个机缘的降临,并非是因为我会唱,而是我那口半生不熟的京片子,起了关键性作用。也可以说是时势带来的造化。
在当时,歌曲中穿插几段道白,籍由朗诵方式加强效果,是抗战中期音乐创作的潮流。而合唱团之所以找上我,则正是让我担任这个朗诵的角色。
当我一只脚跨入这个领域,接触面亦随之转型。偶而舞台剧中缺少个小角色,也常被拉去充数。从此,再没人叫我小鬼,而以「天立」这个名字立足于演艺圈中。
「天立」是隐含着顶天立地的自我期许,是一位导演替我取的艺名。对于这个名字我非常喜欢。可是一想到自己胸无点墨,就不免自惭形秽的深感愧对这个名字。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向父亲开口:
「爸,我打算去念点书」。
「好哇!」。父亲爽朗的:「我会替你准备学费」。
「不。我是说下班后去念补习班,用我自己的工资缴费就够了。我耽心的是,少了我这份收入,家里怎么过」。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你就不要管啦。再说你妈的脾气,最近也改了不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