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周坤两瓶啤酒下肚就醉了,非说烧烤摊老板少上了一把肉,差点当街动起手来。我和陈勃死命拉住,好在他家离得近,好歹把他拖了回去。他妈在我们学校带高三尖子班,打开门看见我们这个模样满脸不待见,总归不好说什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谢。
从周坤家院子里出来陈勃看上去都快废了,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在马路牙子上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我腿是那样,周坤这一百八十斤等于他一个拖上去的,就这还得忍着周坤手刨脚蹬,满嘴胡话,我真担心他把刚才吃的肉全吐出来。
但他说话倒还挺有条理:“第四周就月考了,我他妈这两周一个字没看,班主任这次估计要搞死我喽。”
我一听就知道他要干嘛,干脆先替他说了:“我知道我知道,又要裸考了对吧?又要退出全级前百了是吧?”他每次考试前都要唉声叹气一番,抱怨自己多么贪玩,这次要裸考了,然而从来没一次真的跌出前百。
“别呀!以前都是装逼,这次是真的。”他好像酒劲儿也上来了,一步三摇:“这又不是新概念,我能七步成文……那考官喜欢我,往水杯里丢个纸团儿就……”我连忙扶住他肩膀,重心移到那条没受伤的腿上往前走,边走边随口附和:“好吧好吧,真考砸了还有我垫底呢,我不从来都是考试那一周才看书吗?”
他在斑马线上气愤愤地吼:“那是因为你能那么干!你个右脑组织增生的大变态!”我正想说些什么反击的话时胳膊被旁边撞了一下,梳着油头的中年人一手拿着包一手牵着姿态轻盈的女子,就是那只包撞了我。中年男子没注意到我,边过马路边和轻盈女子高声谈笑,他的背影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轻盈女子白色裙裾被夜风撩动,旋即柔柔垂下,仿佛离开礁石那一刻的碎浪。
我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来反击了,只好继续走,陈勃接下来也没出声。他肩上的骨头又硬又尖,硌得我生疼,我真不明白这么多年他的皮肉怎么还没被刺穿掉。
送陈勃进院门前我问了句:“喂,沈逸辰有姐姐吗?”
“啊?没有吧,我和她又不熟,明天你自己问呗。”这货浑身上下也就剩嘴皮子利索了,我摇摇头,幸好我对酒精不过敏,要不今晚我们仨别想回去了。
对了,我忘了说件事。
除了过敏,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视觉记忆力了,然而我至今怀疑如果没有从小到大的种种考试,我一辈子都开发不出这么诡异的特长。
只要有心,一遍我就可以牢牢记住眼睛看到的信息,几乎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但可悲的是以这种方式掌握的信息最多在脑中保留个两三天就烟消云散,一点儿也不带剩的。所以每逢考试前几天我必定如狼似虎地翻阅资料和单词表,然后在试卷上写出正经背一周都背不过的句子,考完后又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与它们作别。
我的脑仿佛一处过时的乡间旅店,四周立着古朴斑驳的壁,收到邀请你会来玩玩,却怎么也住不长久。
陈勃口中的“右脑组织增生”,大抵便是这样的情况。
我的腿在换座位之后的一周里逐渐痊愈,伤口结的疤掉了一层,又换了一层小些的,跑起来已经不觉得疼了,到底是皮肉伤,要是子弹打中骨头我现在没准儿还在床上躺着呢。这一周林雯雯和沈逸辰坐着出奇地安静,上课从来没缠着沈逸辰问东问西,自习课也没缺过。我有时会看向她,她歪头写着作业,耳机线从两边的碎发里伸出来,依旧绷得笔直,偶尔她似有所觉忽然抬头,我便把视线转向窗外。
“他这人挺怪,我有时候说话跟没听见似的。”有次林雯雯跟我抱怨。
“不会吧?他这人跟谁处得都挺好啊,是不是真没听见?”我觉得她矫情,这么大点事有什么好说的。
她掀眉:“你觉得我说话声音小?”
“怎么可能……”我想起前两周就心烦。我想林雯雯也看出来了我讨厌谈过敏的事,只是这样我们也没什么话题好说,只好说声拜拜,各走各路。
毕竟是件小事。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现在窗外风的花粉少些了。也许是伤好了的原因,我很想给什么人写一封信,我以前从来没给人写过信,就连现在拿起笔也不知道要写什么,但我就是想写一封,想得要命。
但我就算绞尽脑汁写出来,恐怕也不能称之为真正的信——我找不到一个可以真正寄信的人。信一定是用来寄的,被人收到的才算是真正的信。妈的,才想起来我这辈子连邮局都没去过。我家,我周围的朋友,我从小到大交往的人没一个熟悉邮局的,那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呢?
嘿!想什么呢?这可是自习,我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对着草稿纸上的图形又来了一遍余弦定理。这题陈勃会,但我没好意思问,他这会也正做题呢。裸考?我呸!他要真从前百退出来就见鬼了。
高二月考不分考场,老师们看上去也没太当回事,卷子印的都比期中期末考丑,连带着我们也不以为意起来。但考试毕竟要排名,家长们只关心你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是不是月考都一样。这次我带着伤,我妈没做什么要求,可我看得出来她着急,就算现在我才上高二,她就已经在研究志愿怎么报了。
可惜的是,我唯一能回应她这份心意的,也就是考前突击时多突击一点了。
这话固然有无奈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我自信:多突击一点点,便已足够。
事实也果然如此,这次月考语文英语题出得都极其随意,英语里好几篇阅读都是资料里的原文,更有甚者语文的古诗文部分只有一道题:默写贾谊《过秦论》。
有诸如此类的题目作保障,我头次进了前百,还比陈勃高了几个名次,少不了又被他念叨几句“右脑组织增生”“大变态”,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这月考连检查学习状态的功能都没有,跟玩似的,下个月底的期中考才是重头戏。
于是这节班会课上,大家的表情都很轻松,班主任都走进来了还说个不停,他一向不在乎月考,我们都知道。
只是这次好像有点例外,班主任的脸黑得连五官都快看不清了,腮帮一抽一抽,这表情我们也熟,上学期期中考完开班会他就这个表情。我们都一头雾水,但声音不约而同逐渐减小,很快教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接着说啊,怎么不说了?”班主任冷笑,他把脖子伸长,慢慢地把我们看了一圈,那架势宛如正在拍卖传家宝,他报出一个价格,正等着人来还。
当然没有人继续说,教室由安静转成寂静。
班主任随手把几个粉笔头弹进垃圾桶,眼神从天花板上上去,很响地出了口气,说:“月考成绩单都拿到了吧?”
“拿——到——了。”我从来不参与这样的集体回答,听着太傻,而且这次我名次好,本来就有恃无恐,班主任恼火总不可能是冲着我来的。
班主任站在墨绿的黑板前显得脸色格外猩红,太红了以致他的声音发尖,像是从发际线那块儿出来的:“你们也知道我对月考不太关心,就算考得不好我以前也没说过什么,可这次你们考的实在是太糟糕。”他顿了一下,声色俱厉:“太让我失望了!尤其是一些平时成绩优秀的同学,出现的退步简直大到不可思议!我看到成绩单都不敢相信!”
说到这儿,我们终于明白班主任的火气从何而来——平常全级前十的沈逸辰,这次退到了一百多名。一双双眼睛向沈逸辰看去,有不解,有关心,有震惊,有怀疑,他本人深深埋下头,一动不动,看着他的样子,我没有理由地想起迪士尼动画里的鸵鸟,狠狠踢人的那一只。
班主任一直很喜欢沈逸辰,要不也不会让他当学习委员,像他这样的学生,从小到大没有那个老师会不喜欢的。
但,或许是一向太过看重,反而让班主任在这件事上出奇愤怒,不过他到底是给沈逸辰留了面子,没有当着班里人的面批评,只是在下课前来到沈逸辰的座位旁:“沈逸辰,明天让你家长来一趟吧,和我谈谈。”
那片寂静被打破了,没人出声却显得很吵,沈逸辰抬起头,脸色竟然和平常没多大差别,甚至还是微笑:“好的。”
他的眼周发红,眸子却仍旧清澈如水,眨动间点点裁开侧脸的柔软轮廓。
晚自习班主任轮流叫同学过去谈话,他让上一个人被叫的给下一个带话,看样子既不像批评也不像勉励,回来的人都带着副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一坐下就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姜楠也被叫去了,我见她走过来连忙招招手:“喂喂,叫你们过去什么事呀?”她成绩也挺好,一直稳定在前百,仔细想想我竟然是这圈子里成绩最差的那一个。
“问我干吗?”姜楠一脸似笑非笑,“自己问老师去,下一个就是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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