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争与不争
“人立于世,必有信奉,故而有不取;必有归属,故而有纷争;万物二分,而我‘明哲’一脉,只辨道理,不予道路。今诸位已获明辨之能,大道三千,君当自择一路,与天下争。”
“谨遵师教!“
六月二日,天云城孔庙,毕业大典。
随院长孙固话落,36名毕业生将逐一上台宣誓,开始正式告别学院,寻找自己的大道。
“弟子墨规,见天下莫不利往,逐利而忘本,逐利而相残。愿行儒商之道,囿利于规,得大自由,争天下富。而后推行公平之理,则人不因利而损他。“
“好!“一大片掌声送给了这位墨家二少爷,其父母皆当城权贵,得权求利,自然的事。台下学生,事实上已有不少内定是他的班底。
“弟子无锋,见天下莫不劳累,贫穷者固悲苦矣,然家财万贯者,权倾天下者,未见多喜也。人之于世,当寻大解脱,大自在。不逐名,不逐利,但求一乐也。“
这位上课基本上都在睡觉,考试全靠师生情的小胖子,早早就展露出其享乐主义的本质,这次宣誓可以说完全是本性流露。偏偏为人甚好,谁都喜爱他几分,对他的宣誓,大家也就一笑了之,倒真是给众人带来欢乐。
“弟子师叔华,正当与无锋同学一争,所谓乐者,莫不于存于苦难之中,偶现于功成之后,实乃虚无缥缈之物。唯勤唯思,乃人力所能及之事。固弟子将奉行‘勤思’于一生,不求名震天下,功垂万古,但愿无愧于心。”
师叔华是好学生的代表,在孔庙八年,勤奋确实给了他丰厚的回报。不仅成绩,琴棋书画,政法经哲都出类拔萃,因而对自己的道心坚定无比,也最看不惯好吃懒作之人。
“弟子白灵,感谢多年来诸位师长教诲,同窗相伴。弟子以为人之一生,其精妙便在于变化。久处高处则寒,不问世事则呆。唯有在不同的事物,不同的地域,不同的人群中不断体悟和寻找先前未见之事,才不负一生年华;至于于人世有何贡献,却是不敢多想,但存‘明哲’于心,感悟变化于身,过好自己一生足矣。“
说罢,白灵低头行礼,台下响起最热烈的狼嚎声。
白灵是为数不多的女弟子,说不上倾国倾城,但自有女子的温婉之姿,不少人心里都对她怀着莫名的情愫。八年来,向她告白的人也有一排长队,虽一一被拒,但她总能不叫你难受,甚至越发喜爱。
她的宣誓看似谦虚,其本质却比前几位要深刻得多,变化本身就涉及对不同道路的感悟,如何在变化的过程中保持自我,不陷其中,这着实是非常难的。孙固这“明哲“一道本就暗含包容万物之意,可以说对白灵是非常地赞许了。
宣誓大会持续了整整一早上。直至11点左右,才迎来了最后一位学生——鲁乘三。
鲁乘三是个奇怪的人,拥有敏锐到恐怖的思辨才能,却在日常交流的能力上近乎为零。大家都习惯了同他询问争辨或是请教,却从没有人约过他踏青,蹴鞠或是游玩。他是所有人的同学,却不是任何人的朋友。一个独自生活的怪人。
“弟子鲁乘三,敢问孙师,可有不争之道?“
群众哗然,从来没有在宣誓阶段问话的道理。孙固也皱起了眉头。
“生而为一国之人,当为国而争;入而行其道,当为道而争;爱而成其家,当为家而争。不争者,无国,无道,无家,何以为人?“
孙固的意思非常简洁明了,却也让人无从反驳。人存于世,就要陷入种种关系中,每种关系带给每个人一种身份,每个身份都代表某些利益,这些利益必然会与其他对等身份的利益相冲。如果你是齐国人,你就当奉行齐国的法律也享受齐国的政策,当齐鲁相争,自当奋起,为国献身。如果你是孔庙的人,学习儒家思想,自然要跟法家、阴阳家、佛学、西学等等种种教派去对抗。如果你仅仅是个人,你站的这片土地,别人自然也要站;你吃的这碗饭。别人自然也要吃。如果两个人都要,自然要争一争。却哪有不争之事呢?
“若天下同国,同道,同家。如何?”
“粮有余,地有余?”
“有余如何?有缺如何?”
“粮地有余,则不争而自给,可矣。然则,不争者不随,人少与其往矣,不免无亲,无友,无伴,孤独至极。更何况,今天下不同,粮有缺,地有缺,如何能不争?”
“孙师所言在理。今天下如此,固而人人不争不可得,但幸在人人皆欲争之。若独我不争,或有可行?吾愿于不可能处寻一可能,求那无他无我,无国无家的不争之道,做一方外之人。”
“何至于此?”
“天性使然。”
这一番师生之间的辩论,让台下也议论纷纷。不少人甚至听不出师徒二人在讲什么。小胖子无锋就腆着脸挤到了白灵的身边问道:“乘三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白灵皱着眉头,表情非常地严肃。
“以儒家的定义”,白灵说,“乘三他,放弃了做人的资格。”
天地君亲师,儒家的思想核心,是相对关系,所有关系的总和定义了人的意义。如果鲁乘三放弃了这些关系,自然,他也就放弃了做人的资格。
周围的人一片哗然,孔庙出来的人,再差都是国之栋梁,从没想到,会有人选择这样一条道。更何况是这个思辨第一人——鲁乘三。不过换一个角度想,也只有他,会想出这样奇葩的道了。
所有人都觉得鲁乘三不是傻了就是疯了,白灵却心里暗生敬佩。或许他在人群中,早已经感受过了足够的孤独了吧。
台上孙固闭口不言,几欲张嘴,却终究说不出话来,教了这么多年,这个孩子他还是有些了解的,他教不了,也劝不了了。
“既然如此,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孙固弟子,不再是我孔庙一门。”
“什么!”
“逐出师门?”
“这惩罚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是鲁乘三太执迷不悟了吧。”
“机敏却不入正途,终究是要早夭了。”
鲁乘三听着台下的议论声,心生果然人类愚蠢而不可交往的感触,却对孙固暗生感激。鲁乘三知道,孙固是在帮他迈出自己道路的第一步。
他恭敬地对孙固鞠了一躬,“谢孙师成全。”
然后大步离开了这里。
一个月后,汴州城多了一个衣衫褴褛,但从不弯腰的小乞丐。
兴起则击掌而歌,又挽袖而舞;暴雨时赤裸于泥泞,天晴时拔草而编环。
以溪水做诗于青石板,日照时,最后一句未完,而第一句已干涸无痕;以铜刃雕木成像,随赠有缘人。这草鞋盲杖之人,正是离开了孔庙的鲁乘三。
这天日色正好,鲁乘三行至一石拱桥之上,那桥宽且旧,桥边稀稀拉拉几个摆摊的脚商。行人同样疏多密少,正是暂缓歇脚的好去处。更不用说远处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屋排坐成景,桥下溪流不急,正可洗漱一二。鲁乘三卸下手杖,盘坐桥边,恭恭敬敬拿出一缺口小碗,而后衔叶吹笛,叶片在嘴里振动之声清丽而不尖锐,幽远而不吵闹,更难得起承转合之处圆润无痕,配上这桥,这天,如成一景。
不时有人驻足而听,更有稍远处人家循声而来,但真正施舍二三铜板者,少矣。半小时过去,瓷碗里只有铜板九枚,和野花一朵。那野花是已经嬉笑着跑远了的小女孩送的,她安静地听了半曲,送上手里的小花,便就消散在人群中,不曾说一句话。鲁乘三倒觉得,如此最妙不过。但倘若铜板再多些,便就更好了。
他身上的衣服洗了又洗,却是再穿不得了,该买了。
恰在这时,一片阴影遮住了他前方的地。一群同样衣衫褴褛的人包围了他,不同的是,那群人的身上带有常年累月不洗澡的酸臭。
一个瘸腿的老汉站在最前方,笑着露出残缺的牙口。
“不好意思,这位兄弟,这座桥,是我们红馆的场子。”
是了,乞丐又如何?这天下数万人吃这碗饭,自然,也要争。理通则身达,鲁乘三收起破碗,捏好野花,点头要走。
人群并没有散开的迹象。
“你公然在我们的地盘活动,这已经坏了规矩,这是其一;其二,我最讨厌有人装腔作势,自命清高。乞丐就要有乞丐的样子,明白么?像我这样,像他们这样,像一条狗一样。这是一个乞丐应有的职业素养,你没有,就是在挑战整个行业。”老汉连放狠话都一副讨好可怜的模样,大概是长久的生活已经把这副表情固定在了他的脸上。,但他说的话,却自有一种自傲在里面,他是在捍卫自己的道路,他在争。
鲁乘三觉得他说得蛮有道理,于是掏出瓷碗里的九枚铜板,恭敬地放在老汉面前。
老汉低头看了看铜板,伸手打飞,九枚铜板在阳光在反射着金属的光泽,最后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身边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几枚铜板,但并没有人去捡。
老汉进一步贴近鲁乘三,而后抓走了捏在鲁乘三手里的最后一朵花,和碗,转身走出圈外。他的手格外有力,抢夺的时候,鲁乘三竟然无法与他抗衡。
“打。”老汉说。
于是七八个乞丐从他身后一拥而上,把鲁乘三按倒在地,一顿乱打。生活第一次让鲁乘三看到了它的粗糙,带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等到阳光重新照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的头发也乱了,身上也脏了,青青紫紫的伤痕在脸上手上一道一道,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上,现在也沾满了如他们一般的味道。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此时乞丐们已经重新在他面前围成了圈,老汉依旧站在圈子的最前面,咧着嘴笑。
等鲁乘三彻底站稳了,老汉又再次上前,把一直攥紧的碗和花重新塞进了鲁乘三手里,上下看了看,笑道,“现在才像点样子。”说罢,谦卑地向周围的人拱了拱手,带领一群小弟半弓着腰走了。
地上的铜板依然闪闪发亮,鲁乘三低头把他们一一捡了起来。他从头到尾未说过一句话,未做过一丝的反抗,但已隐约发现,自己选的这条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走。
比如现在,他更加迫切地需要一件新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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