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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我是神,你是狗
一周后,七月初七,乞巧节。
乞巧节是这片土地上一年最大的盛典之一。绸缎缠在房檐上,一阵风过,荡起隐隐现现的垂灯;绸缎也缠在姑娘的身上,一直缠住半张脸,只露出两只亮堂堂的眼睛,撩动少年郎的心。热闹无孔不入,歌舞处处;行人如织,织成流动的布。
牛郎和织女遇上了么?互道一句:已用过膳?
相拥么?亲吻么?喜鹊肩儿沉么?
人们怀揣着最美好的祝愿,却也毫不关心。他们都有各自更重要的心上人。
在这样的时刻,乞丐这样的存在是万万不能出现的。虽然这是人们最愿意善良的时候,却也是最看不得丑陋的时候。依照惯例,早有官兵出动把他们赶到城外圈起来,相比城里的热闹与香艳,这里只有腐败和衰弱的气息。普遍面黄肌瘦的脸并不相互交流,他们的眼睛往往都看得很远,并不聚焦,就这么放着,放在时间里,等着熬过这个喧嚣的夜。
鲁乘三混杂在其中,他终究没能买上新衣裳,身上也丝毫不见突兀之处。事实上在桥梁之上那次冲突后,一切变得急转直下,几乎是间隔不断的,他又被威胁、恐吓和捶打过数次。他知道是他的姿态,他的举止与他的身份格格不入。人们不喜欢看起来别扭的事物,特别是他身上已经有了污秽,这像一道缺口,更像一种诱惑,让人忍不住出手把他变成一个乞丐应有的样子。他的身上自然越来越脏,人们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轻,就像从很高的地方看下来,令他很不喜欢。他变得沉默并且冷漠,经常挨饿,被驱赶。这不是他要的不争之道。
这是苟且。
本来三天前他就该离开了,他计划去天曲山上,那里的豺狼虎豹不会在乎他的身份,只在乎他肉质如何。而对他来说,跟动物搏斗不算争,因为他不必有任何辩驳,任何情感;他只要杀死它们,或者被它们杀死就够了。
其实最本质上,他当初选择这样一条路,并不是深刻的思考或者学习的结果。只是长久以来,他天然地觉得别人很蠢,跟他们说话,就会显得自己也很蠢。他们做的事情也很蠢,暗嘲或是笑脸,背后都有一些不纯。他有这种意义上的洁癖,笑就是笑,哭就是哭,不能掺杂别的东西。他看不惯,但也改不了。事实上虚伪是成熟的另一张脸,更是文明的基石,他不能也不应当改变。但他就是受不了,那就只能逃了。
逃跑,就是他不争之道的全部意义。
但他并没能跑掉,一条瘸腿的老黄狗拖住了他。
三天前的夜里的小巷,他莫名陷入了一场与瘸腿老黄狗的决斗,起因是老黄狗扑掉了他手上温热的包子。那包子是他拿四个字从一个小女孩手里换来的,他教小女孩“上善若水”,一直教了18遍。小女孩喜欢的男孩是个读书人,她希望能给他一个惊喜。那时鲁乘三已经一整天没进食了,他拿着柳枝在夕阳下写字,小女孩瞥了一眼,就有了那一场交易。一直到交易完成都没人发现墙角那一只默不作声的老狗。
一瘸一拐地加速,起跳,叼住包子,扯拽,老黄狗发动蓄势长久后近乎完美的一次袭击。然而它在落地的时候终于被不着力的右后腿给绊了一下,于是鲁乘三反应了过来,并很快与老黄狗扭打在了一起。他紧咬着老黄狗的头,老黄狗紧咬着他的胳膊。血几乎是同时从两具饥肠辘辘的身体上流下。而在老黄狗的脚下从他手上扑下的包子已烂进泥里。终于还是老黄狗先撑不住,松开嘴惨叫几声,瘸着腿逃走了。他看着已经沾满泥灰的包子,捡起来,随意地丢到一旁的垃圾篓子里。太脏了,吃了易得病。
老黄狗并没有跑太远,它眼里的黑白世界清晰地记录下了鲁乘三的所有举止。不吃也要拼命去抢,这是个瑕疵必报的男人,老黄狗的嘴角露出了诡异的微笑,这正是它想要的。它躲在画着神兽的屋檐下看着鲁乘三消失,它并不在意他的离开,它已经记住了他的气味。
而后第二天,鲁乘三站在了一家私塾门口,他看见了小女孩兴奋地朝门内挥手,而后转身看到了他。
“我能教你更多的字,但这次我要两个馒头。”鲁乘三拱了拱手说。
小女孩皱了皱可爱的鼻子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傍晚的时候,小女孩从鲁乘三跟狗打架的地方边上的屋子里出来,那原来是一座挺大的宅子,但装饰并不豪华,甚至算得上简单。这并不是格调或者什么艺术品味,这户人家正在走向衰败,仅此而已。但两个馒头还是拿得出的。
鲁乘三又认认真真地教会了小女孩“天地公允,善恶有报。”
“因为善字我教过你了,所以,我再教你一个字,这个字叫俏。”
“什么意思?”
“像你一样好看的意思。”
“为老不尊。”小女孩脸刷一下红了,丢下馒头跑进了屋内
鲁乘三摸了摸额头,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馒头包子吃。这次的馒头比上次的包子要大不少。他吃了一个,把另一个丢进了不远处屋檐下的阴影里,他知道有另一张嘴会接住它。
果然,阴影里传来一阵响动,过了一会,老黄狗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它的眼神有些迷惑,这人的行为模式似乎跟它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它小心翼翼地靠近鲁乘三,绕着圈地靠近,最后一直靠到衣服上,用依然油腻的舌头舔了舔鲁乘三。
一人一狗靠着睡着了。
“我是神。”
隐约间,鲁乘三似乎听见了老黄狗说梦话,大概是他的梦吧。
鲁乘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多了条毯子,小女孩笑眯眯地看着他。
“今天别再去私塾蹲我了,我不会再去了。但我还是想跟你学字。这条毯子我得先拿回去,被爹爹发现就惨了,晚上我再来找你,我尽量,尽量给你带热的包子。对了,我叫小由。”
“鲁乘三。”鲁乘三轻轻地说的时候,小女孩已经蹦蹦跳跳地跑开了,也不知道听清楚了他的名字没有。
昨天,小女孩应该是被男孩甩了,虽然她是那么开心那么用力地在挥手。当一个人发现一个确定的事实的时候,他再去回忆发生过的事,会有很多被忽略的细节冒出来。私塾门口小女孩微红的眼眶,他上课时明显失落得多的神色和过分的安静。
这是一个特别好的小女孩。
鲁乘三又想起之前给她送花的小女孩,又或者所有的小女孩都是非常好的一种生物?
他决定今天要更加认真地教她。
当晚,鲁乘三教小由“此情可待成追忆。”
小由哭了一整晚。
然后天亮,乞巧节到了,鲁乘三就被抓到城外了。
烟火升上天空的时候,正是节日气氛最浓郁的时候,不知什么样的演出在城里进行着,欢呼声一波一波透过墙传来,映照得城墙下格外寂寥。爱情对乞丐来说,是奢饰品,是一墙之隔却遥不可及的东西。
远远的,鲁乘三竟然又看见了第一次打他的那个老汉,那个红馆的乞丐头子。他正抬着头,可能是在找那条鹊桥,眼泪不停地从他脸上淌下来。他在想什么?青春么?心上人么?曾经也属于他的烟花和被丝绸包裹着的姑娘?这个世界似乎比鲁乘三想的还要复杂,并不只是争不争的问题,还有开心不开心,喜欢不喜欢。
他羡慕,却不能理解,无从接触的东西。
就是在这时候,他又听见了类似梦呓的话,这话像是从他心里冒出的。“我是神。”
似是而非的声音,意思却又非常明确。
“你在说话?”鲁乘三忍不住看了看老黄狗。
老黄狗点了点头,然后拿爪子指了指自己道,“我是神。”
这下声音清晰了许多,真是直接在脑子里响起来的声音,带着许多回响的感觉,听起来确乎有神灵的威严感,但看着老黄狗一身杂毛带着泥巴,这种感觉很快又消失了。
老黄狗再次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鲁乘三,强调道,“我是神,你是狗。“
“我是狗?“
“对,单身狗。“老黄狗严肃的点点头。
鲁乘三从未听过这种生物,皱了皱眉问,“那是一种怎样的狗?“这种对未知的好奇,甚至大过了对老黄狗开口说话的震惊。
“那是世界上最惨的一种……“老黄狗话未说完,看见了一抹极为艳丽的白色。一般白色很难用艳丽形容。但在这样一片的灰暗的色调中,突然出现一抹纯粹的,洁净无瑕的白,如同夜空明月,艳丽简直逼人。
”当我没说。“老黄狗吃味地摇了摇尾巴,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那抹艳丽在对鲁乘三招手,它慢慢靠近,最终化为一名织女一样的姑娘,在鲁乘三面前清晰成像,并盈盈递出手里做工精美的青衫。
“跟我走走吧,乘三。“
她叫白灵,曾经是鲁乘三的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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