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 观 史 论 辨
近代以降,西方宏观史论蔚为风气,洋洋大观,各领风骚者,代有人出。这大体上也是受了近代人类许多伟大成就的影响:地理大发现,各门自然科学的长足进步,以蒸汽机为动力的新工业时代的到来,几种最重要的普遍规律的发现,在找到新天体和新元素方面的精彩预见……凡此种种皆鼓舞着人类在认识领域内的勃勃雄心:不仅要了解过去,认知现在,也要把握未来;力图在人类历史这个看似最无规律、错综复杂、变化莫测、扑朔迷离的领域里找出一些可供遵循的总原则。于是大气磅礴的宏观历史理论应运而生。这固然反映了学者们运用理性的气魄与胆识,但其中也不无一些对未经证实的人类无限认识能力的过分自信和自负。
宏观史论的创言者们,即使不曾声明他们所预测的发展具有铁的必然性,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等等,但实际上都包含着这样的意思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所预言的过程总是会发生的。这就提出一个问题,如何评价宏观史论的意义和可靠性?我们暂且不论那些概括人类全部历史进程的庞大哲学体系,就某些短期和中长期的预测而言,可以这样说,准确率是和时间的长度成反比的,而且单纯的过程比错综复杂的过程容易预测。人类在涉及多层面发展的中长期历史的预见方面,成绩并不理想,全部落空或部分落空的都已有了实例。值此世纪之交之时,已有的宏观史论的笃信者还大有人在,或许另有学人要在这旧世纪的夕阳余晖里,以构筑自己的体系来迎接新世纪的曙光,何况那曙光还伴随着下一个千年的灿烂朝霞,更会引得史学和未来学的诸子百家竞相献言。那么,现在对宏观史论兼及未来预测学的可信程度做一番考察,此其时也非其时也?
既然宏观史论都力图具有效验性或科学性,有的还带着客观历史必然性的印记,那么我们可以先研究一下,就自然界、人类社会与思维这三大领域而言,它们各自的发生、运行变(演)化和发展与人类意志的依赖程度分别处于何种状态,即客观独立性有多大。粗分有三个层次:绝对客观或说完全独立于人类意志的,相对客观或半独立的,对人类意志依赖程度很大的。
先说较简单的。天体的运行演化以及由此引起的昼来夜往、四季交替、潮汐生灭等等,这些领域的规律是绝对客观的,是完全独立于人类意志的。说它“完全”是因为它不仅独立于个别人或少数人的意志,也独立于全体人类的意志;不仅独立于古人今人的意志,在能预见的将来,也独立于我们后人的意志。在科学如此昌明的现今,即使把高精尖的技术发挥到极致也不能使地球的公转或自转加速或减缓哪怕万分之一秒,也不能使月亮的阴晴圆缺投合我们的喜怒哀乐。至于那些据说据称通晓宇宙话语,神乎其神,半人半仙的气功大师或特异功能大师们,在这方面也不曾听说他(她)们有过什么惊人之举。这就是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再谈第二个层次。这主要包括大气层内、地球表面及内部一些事物的规律,如气候、天气、植被、动物种群、地壳变动等等。应该说在人类产生的早期,这些领域的规律也基本上是完全独立的,那时的人类数量少,活动单纯,影响自然界的手段贫弱,其实只能算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如今情况已大为改观,温室效应的形成,臭氧层空洞的出现,酸雨黑雪自天而降,植被破坏,水土流失,几百万种动物的灭绝,开矿和抽取地下水造成的地面沉降,山体滑坡等等,这一切表明人类的有意识的活动已经大大影响了自然界本身的进程:那些灾变虽不是人类本意的初衷,却是无数个别意志的综合恶果。一个猎杀动物的人意在食肉取皮他并不想使该物种灭绝,恰恰相反,繁衍昌盛才能使他终身享用不尽。但猎者如云,积以时日,兽类殆尽。当然人类在积极方面影响自然过程的例子也很多,如人工降雨,化解冰雹等。
接下去要讨论的领域,人类的思维,很独特也很有趣。乍一看,每个人的思维自然要受制于他自己的意志,而所有其他人的思维都是不受他支配的独立的客观世界。但仔细想来问题却复杂的多。首先人们的思维内容和思想方法是互相影响的,特别是那些思想巨人的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不仅功在当代,而且泽及后人,垂之千年而不衰,总有大批的追随者和信奉者。有的思想家一时住进冷宫也可能时来运转被人炒得火热以致人们在自己的论说中加些他的思想佐料也会成为风尚。第二,历代都有一些志士仁人,专以控制、限定、压抑、转变和改造他人的思想为己任。据这些人看,保持思想的独立无异于弥天大罪,于是一种极恐怖可怕的情况发生了,你的思想触怒了权势者,就会失去你的思想器官。此类悲剧史不绝书,在有的国家则时长事烈,读史者每及于此,难免掩卷而思,不寒而栗。于是为了保住思想的器官,从而也就是保住一条小命,只好放弃思想的权利,让拥有主权的独立的思维王国成为任凭他人蹂躏的意识形态殖民地。思想的器官在某些人那里也就退化为吃饭的器官了。所幸的是思维还有一层语言的外壳,只要把外壳包装一下,尽可以说一套想一套,在严峻时期也不失为一种自保的权宜之计。好在科学技术在宏观微观世界的探奥虽然成就辉煌,却尚未研究出透视思维内容的方法。于是我们可以暂时大胆地说一个人的思维在有限的意义上是只受他的意志主宰的,第一,他的所思所想,无论是为暴力所胁迫,或受潜移默化的影响,或出于独立灵感的召唤,都必须由他自己开动思想机器方可产生结果,别人代替不了,第二,一个人的思维活动固然可以通过听其言观其行分析出来,但某时某刻他究竟在想什么,除非他如实道来,你绝对不知究里,也许能猜个大概,但不能将其心声物化为准确的言语外壳。
下面谈人类历史领域。毫无疑问有关历史的任何理论都要接受实践的检验。那么就先看实践包括那几方面。在我看来,作为检验理论手段的实践至少有三种主要类型:1发展过程本身,2科学实验,3参照物或参照系统。
过程本身,这很好理解,它就是生活本身或历史本身。这对于验证短期事物或有循环往复特点的事物的理论很合用。只要过程一完结或经过几个循环周期的考察,理论的正确与否就验证了。但是对于涉及几百年几千年乃至全部人类历史宏观史论来说,依靠这种验证是不现实的,因为在那样漫长的等待中到底有过肯定还是否定某种理论呢?用不用于实践呢?考虑到历史发展的曲折性、多变性和戏剧性,在某时期内或许能举出一些事实来证明某种理论的正确或不正确,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又可能有更多更有力的事实证明相反的情况。
实验。这在自然科学中应用最广,有效性和可靠性都是肯定的。实验还可以用于自然史的研究,让我们了解到人类远未产生的亿万斯年前的事情。例如,有的科学家推测,最初的有机物蛋白质是由水中的无机物在雷雨时高温放电的状态下合成的于是科学家们在实验室里制造了类似史前时代的生态环境,果然用高温放电的方法将水中的无机物合成为有机物,这样那个推测就被证实了。但是要用实验的方法检验宏观史论却是困难重重。首先宏观史论涉及的都是大时空范围内的事情,在有限的地域、时间和人群中做实验不能说明全部问题。其二,实验都应在理想的条件下进行,做好是实验者的计划不要受被实验者的干扰,故此无生命或无意志的东西最适于用实验说明其规律。而宏观史论涉及的人类社会,其主角恰恰是有生命有意志的人,曲意迎合或执意乖拗,哪怕是开些小小的玩笑,都会实验的结果不具备科学的价值。当然抓住一些历史契机,按照某种宏观史论设制,使相当多的人口生活在一定的模式里,这也可以称为实验。但这仍是过程本身,是无尽的历史长河的一段流程,与那种能在短期内在设定的条件下完成并宣布明确结论的科学实验还有着本质的区别。
参照物或参照系统。如果甲乙两者有最基本的相同点,那么可以根据甲的(实践)经历推论乙的发展过程,这就是参照系统的道理所在。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某种遗传病在统计学上百分之百,那么只要父母有此病,婴儿一出生即可断定其未来必患该症,婴儿的生命实践虽然刚开始,但其父母的却已经历了相当的过程,甲(父母)的(病历)实践的真实性可保证有关乙(婴儿)的推论的可靠性。这个例子提示我们,虽然(地球)人类历史的未来还十分漫长,就某种意义而言,人类还处在其少年期,但如果我们能有几部成年的、老年的乃至已经终结的(其他天体的)人类史,我们不是就能借之来推测(地球)人类历史的进程吗?实际上在自然演化史上人们已经这样做了。
据科学家预测,我们的太阳还有四五十亿年的寿命,这样一个漫长的未来,我们能够推知它的大致发展轮廓吗?可以的,因为在银河系有一千亿颗与太阳类似的恒星,而且它们处在不同的演变阶段,有的燃料快完,成了红巨星,有的更进一步塌缩,成了行星状星云,有的密度再增大,温度再下降,成了白矮星。这些恒星就成为太阳发展演化的参照物,据此我们可以推论太阳亦将有红巨星——行星状星云――白矮星这样几个演变阶段,这些预测能为科学界普遍接受。
地球,因其有生命特别是高级动物人类的存在,成了太阳系大家庭的天之骄子。然而她却不像伟大的母亲那样幸运,因为就我们所知,地球仍是茫茫宇宙中一座文明的孤岛。尽管有的科学家说存在着高度文明的天体,在银河系里至少有一百万个,尽管地球人发射了探测器,上面装有能运转十万年的金唱盘,录有外星人可能听懂的音乐语言,然而,碧落无穷,知音难觅,迄今为止未发现其他天体有任何生命迹象,遑论高等动物,地球人不得不孤独地解决自己的难题。试想一下相反的情况,现在发现了十几个乃至二十几个有类似地球人的高级智能动物存在的星球,它们的自然环境也与地球的大体相同,由此再假定两种可能:那些智能动物组成的各个社会,都是依次由Y、L、F、Z、S、K等几个文明阶段有规律地向前发展着;或发展各具特色,没有统一规律。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我们都可以用作地球人历史研究的参考系,决定我们对于现有的或未来的各种宏观史论的取舍。
宏观史论难以用实验方法证实,又没有地球人类史以外的参照系统可供研究,历史过程本身是唯一的证实途径,但为时极其漫长。所以,宏观史学的任何结论,在未经它所涉及的时空范围的完全验证之前,充其量只能算是科学假说或猜想,而不能视为科学真理。即使研究者的智慧超群,目的崇高,态度严谨,占有的资料丰富翔实,也不能例外。所以,政治实践家们对待宏观史论必须慎之又慎,切不可因理论的要求迫使现实就范,避免重犯理想主义导致灾难的历史悲剧。
那么,历史的客观进程与人们主观意志的关系如何呢?换句话说,历史的发展是否有不依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呢?有的学者,如波普,是否定规律说的,他认为历史的最惊心动魄的特点恰恰是它的多样性和难以预测。我想这个与宏观史论相关的客观规律问题,也在经历着漫长的检验过程现在还难有定论。但是就短期的、一个小阶段的历史而言倒是可以有把握地说,发展肯定不依个别人的意志为转移,发展也基本不依少数人的意志为转移,大多数人的意志能影响和左右发展的结果。就以上述的抗日战争或广而言之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为例,那段历史当然没有按照个别战争狂人和军国主义分子的意愿写就,而几十亿反法西斯战线的人民从一开始就要打败侵略者,光复国土,他们的意志实现了。全部人类历史当然要以各阶段的历史构成,那么历史的终极目的(如果有的话)与多数人的选择密切相关,当不是无稽之谈。实际上很难说有什么文明模式、制度或体制,在遭到多数人反对(哪怕是消极的)的情况下能“客观地”实现,或者借助某种历史机遇实现了但又失去民心,也能长期“客观地”存在下去,人们干瞪着眼看着它无可奈何。如果那样,至少在我们这些不如黑格尔那么睿智博学的普通人看来,历史有着太神秘费解的性质。也许正是考虑到人们把历史的客观规律强调得过了头,恩格斯晚年才提出“合力说”“平行四边形说”,以阐明人们的意志在历史发展中的综合作用。
其实许多信仰者也一再宣称,他们追求的目标是不会自动到来的,要靠艰苦奋斗乃至流血牺牲才能达成。显然这种奋斗牺牲如果没有多数人的参与、支持和同情,很难有什么积极的成果。如此说来多数人的意志的选择与历史的客观规律(如果有的话)显然不矛盾。对于人类的历史,与其看作是一种内在客观规律的实现过程,不如看作是一个根据多数人意愿反复选择生存模式的过程,也就是不断试错的过程。
这个观念的转变,绝不只具有字面表述上的意义,它为政治实践家们提供了更广阔更多样化的活动舞台。首先它能使政治家们更灵活务实,可以进退自如。既然多数人选择是更切实的取向,一种模式行不通,即可根据多数人意志改变之,不必有背弃信仰的困难和痛苦。其次它能使政治家们在解决重大社会政治问题时更倾向于用民主和法制的方法,而屏弃各种非民主的方法,避免用先验的教条压制实践的呼声。再次它有利于人们树立人本主义的价值观,首先要考虑的是人民的现实需要,而不是某种难以证实的宏观理论的规定。牺牲人的现世幸福,追求也许是乌托邦的理想,未必是崇高的行为。确定一些简单可行的原则,如利国利民的事就多做,祸国殃民的事就不做;有利于培养爱护人才的事就多做,压抑扼杀人次的事就不做……这样坚持实行下去;从常识看,即使有什么客观规律制约的历史终极目的,我们也只会离它愈来愈近,而不可能愈来愈远吧。
在人类历史这个单向度一次性不重复无循环的领域里,务实精神远比理想主义可贵。探索着前进,走一步看一步,行得通的坚持,行不通的放弃。这太缺少理想的光辉,不过在促进人民福祉方面,也许比一打鸿篇巨制的历史哲学更重要。对于未经证实的宏观历史理论采取谨慎态度,人会变得更加宽容,人民也更有历史的主人翁感,较少自律性的人性扭曲。
马克思主义对于人类历史发展的预言,它的历史发展的五阶段论,作为一种宏观史论,也必须纳入上述的分析,才能决定它的价值。可悲的是,它宣称自己的发现是科学,并鼓吹以暴力手段实现其预言,而世界上的许多人,特别是在欧亚大陆的一大片地区知识界的人们,也就竟然未经过周密的思考就相信了它,借助这一地区的特殊情势,以它为指导理论,掀起腥风血雨的革命。由于马克思主义政治学说的核心内容——无产阶级专政是优越论,无产阶级的阶级优越论,它也就和法西斯的雅利安人优越论一样,一旦成为权力运作的理论基础,就使掌权人丧失道德感,丧失谦虚谨慎的精神,又使他们控制的群众进入迷狂状态,就必然造成大规模国家犯罪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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