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山脉里,有一条大河。河的两岸冈峦参差,溪涧错落,丛林密布。层叠的大山上,地势平缓处,一座座农家老房子朴实而静默。
那里的乡亲们勤劳、本分、善良,古道热肠。农忙时节去东家搭把手,又去西家还个活。手上活头松的时候,嘴上天南地北地闲侃,说起一些人事,提起那些旧时代的情爱、仇杀、奇遇、灵人、异事、天灾、人祸……说到热闹处,乐不可支,笑成一片,说到沉重沧桑处,和顺地感慨几句世道人心。有一搭没一搭的谝闲传,既驱赶了寂寞,也给枯乏的活计添了兴味。那些让人欲罢不能的旧事,就这样流传了下来。
以下记录的是四件发生在旧社会的事:
一
国民党时期,蒋老四是全乡的保长。他受过旧式私塾教育,在一堆弓腰驼背的文盲庄稼汉面前,时常挺着直板板的肩膀,威严地朗声呼喝国民党的粮食和赋税政策,风光无限。大家战战兢兢,没人敢不从。
他有个老婆。但他并不喜欢她,嫌她长得太丑,不够温柔,不够顺从,更不懂得风情。因此,他并不怎么着家,倒是三天两头往情妇家里跑。他的情妇是个寡妇,身边有个十几岁的女儿。
国民党垮了台,他的好日子也到了头。得知一伙人扛着大刀来抓他,他匆忙带着寡妇母女躲进了深山。夏秋的几个月里,虽说一直在亡命地周旋,他的日子倒也滋润。山间,有野果子吃,还能时常打几条野兽开荤。而且,朝夕相处中,寡妇的女儿也爱上了他,三个人过得逍遥自在。转眼到了冬天,树木萧瑟,没了野果子吃,野兽也打不到了。饥寒交迫中,他向追捕的人投降了,条件是放过寡妇和她的女儿。
有人一口咬定他私藏了一杆枪。为了逼问出枪的下落,他被折磨了几天几夜,浑身是伤。最后,他招认了,说枪藏在鹰嘴崖下面。
鹰嘴崖是一片白石崖,像鹰嘴一样苍然突兀,悬在半空。
两个红卫兵用绳子挽着他从后山爬上了悬崖。站在悬崖上,红卫兵逼问他枪支在哪里。他猛地一挣,拽着绳子走向崖边。
挣扎和惊慌中,两个红卫兵放开了挽在手里的绳子,看着他直刷刷地掉入了乱石。
二
宋家财是一方财主,养着十几个家丁,还有几百亩地。几十家佃农年年给他交租子。
他有三个婆姨。大婆姨是明媒正娶的,二婆姨是从别人婚礼上抢来的,三婆姨是偷来的。三婆姨原来住在几百里外的刘家村,那个俊俏哟。起了心思后,他带了干粮,领着一帮家丁翻山越岭,趁天黑把三婆姨偷走了。三婆姨裹了一双小脚,走路都走不稳,逃不掉,只好留了下来。
为了多收一些租子,他做了两个斗,大斗进,小斗出。几十年里,他顿顿吃着白米细面,佃农整日辛劳,却只能吃糠咽菜,还欠他一屁股高利贷,个个对他恨之入骨,敢怒不敢言。
后来,打地主分田地的风也刮来了。那些家丁见风使舵,一起站出来揭发他,还一齐喊冤,说他们做的恶事全部是他指使的。
一夜之间,他的地全没了,家产也散光了。他死缠烂打,不依不饶,结果,言辞过激,惹恼了佃农。三下五除二,他被扔在打谷场上,点了天灯。
据说,八九天后,有人起了恻隐之心,才悄悄安埋了他。
三
孟老汉是国民党的逃兵。
他生性懦弱,暴戾,爱吹牛,又爱喝酒,喝醉了就抄起家伙打老婆。他老婆动不动就被打得头破血流。后来,有一天,他竟然硬生生用菜刀削掉了老婆的一只手,在旁人的拉扯下,才罢了。简单救治后,他老婆连夜逃走了,再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老婆跑了,他又把气撒在女儿身上,经常举起烧火棍就打。当时他女儿已经订了亲。亲家一看情况不对,赶紧张罗着把人娶走了。没想到,娶进门,才发现,他女儿全身青紫,已经不吃不喝了。几天后,他女儿就去了。
这个时候,国民党征兵,把不愿参军的上千人赶上一个山顶的大坪处决了,血流成河,把黄土都染成了红土。后来,那一处大坪长起一米高的青草,油绿绿的青草衬着红砂土,阴气森森。那一处大坪从此被叫做杀人坪。
他自然提着大刀成了一名乱兵,和其他游兵一起烧杀抢夺。
一天晚上,好不容易抢到了一壶酒,他喝完就醉倒了。早上起来,发现红军来了,游兵早就跑光了。他就这样成了国民党的逃兵。
为了立功,他自奋告勇为红军领路,剿灭了流窜的散兵,然后被收缴了武器遣回了家。
回到老家,他负了伤,手脚残废了,日子清苦,没了酒喝,也没了肉吃。
他开始吹嘘,说在国民党军队里的时候,他最爱吃人血馒头。蒸馍刚出锅,热气腾腾。牵过一个小孩,手起刀落,直接蘸着吃。
那些暴民和游兵早就被肃清了,剩下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听了他的故事,众人吓得要命。有些大胆的听的新奇,追问几句。但是,听的次数多了,大家都开始厌恶他,认定他这么懦弱,肯定是在吹牛,而且吹这样的牛实在太不恰当。
慢慢地,大人不肯跟他说话,看见他就远远地走开。孩子们听说他的眼睛自从吃了人血,就一直是血红血红的,唯恐避之不及。偶尔有大人跟他说几句话,问他后不后悔女儿不在了。他沉默半响,说,我女子孝顺的很。
喝不到酒,碰不到刀,又行走不便,他变得沉默寡言了。过了几年,就不在了。
四
小时候,在我的印象里,大爷爷总是穿着一身粗布做的黑衣,说起话来嘟嘟囔囔的。
大爷爷原来是有老婆和娃的。他讨了个傻媳妇,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傻媳妇整天傻笑,除了放牛,什么也不会。一天,她又把牛群赶到老水井沟,然后从沟里摘了一堆红扑扑的五味子,坐在大石头上慢慢吃。突然,山上又滚下来了个大石头,从她身上碾了过去。
她去了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老水井沟的五味子藤就全部死光了。两年后,他们的儿子也生病去了。从此,大爷爷孑然一身。
大爷爷是个神秘的异人。不管什么手艺,他看几眼就会了。据说,他还会巫术和咒语。
大爷爷在兔儿梁上开了一片荒地,种了玉米,晚上总有野猪和其他野兽来吃。他就用牛皮做了两张鼓,敲上一夜。不过瘾,他就又自己捣鼓了几样谁也没见过的乐器。夜里,点起一堆火,打打鼓,敲敲锣,吹吹这个,弹弹那个,调调还挺好听的。
他还会木工。有一家人盖房子,没有蒸笼,请他做几格蒸笼。女主人看他邋里邋遢的样子,不待见他。他干了一天的活,连一顿饭都没吃上。
蒸笼做好了,一堆帮忙的女人开始忙活着蒸馍。奇怪的是,馍怎么蒸也熟不了,蒸多久,都是半生不熟。
有人议论说看样子是惹了神灵,这房子恐怕是盖不起来了。女主人吓得脸色煞白。这时,有知情人点拨女主人,说,赶紧给做蒸笼的木匠端一些好吃的,求他帮个忙,别再作弄人了。女主人赶紧端了满满一盘子吃食给大爷爷,求他看看蒸笼是怎么回事。吃饱喝足,大爷爷走进厨房,看了看蒸笼,嘟囔几句,就说,好了。
大家将信将疑。再用蒸笼蒸馍,馍很快就熟了,个个还又白又胖。
后来不知怎地,大爷爷也不做木匠了,整天上山抽青藤,拖回家来编背篓和菜篓子。休息的时候,就在木头上搞篆刻,刻个花朵什么的。
而且,渐渐地,大爷爷会用巫术治脓包的名声也传出去了。方圆几百里的人,时常拖儿带女来找他医治头上或者身上的脓包。我当时只有四岁,喜欢围着大爷爷跑前跑后的,也因此有幸见到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脓包。
有时候,对方把长包的部位伸过来,大爷爷嘟哝两句,就说,好了。有时候,对方闭上眼睛,搬个小板凳,坐在他面前。他点上三根香,嘴里念念有词,嘟哝半个小时,搞的人家都不耐烦了,才说,好了。有时候,正念着咒,他突然伸出手,手心变戏法一样多了一小堆绿色的药粉。他含混不清地告诉人家,一天一次,服用三次。有时候,他还多嘱咐两句不相干的话。
大爷爷的巫术神乎其神。来的人,基本都能治好,即使没好全,病也绝对轻了不少。因为他从不收钱,所以,也常常有人来送礼物谢他。只有一次例外。那个人的病情不但加重,还很快过世了。那个人的亲戚来责问,大爷爷嘟囔着说,他的病,不吃盐就好了,他肯定吃盐了。来人想起什么,顿时哑口无言,面带悔色。
后来,大爷爷越来越老,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话也说不清楚,没人再来找他看病了。一个大年三十的早上,大爷爷在睡梦里去世了。
他走了以后,他那些巫术和咒语的秘密也就随他而去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些巫术和咒语,更不知道他是怎么治好了那么多人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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