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还乡手记# 改制后的矿企, 昂扬且失落+海南大学+公

作者: 李金朋 | 来源:发表于2019-02-23 21:58 被阅读61次

    文 / 李金朋

    打开Google卫星地图,定位陕西,瞄准华山西南方向,将标尺调整到2英里,你会发现绿色的幕布上若隐若现浮着一只睁大了的眼睛。这是一个隐匿在秦岭深处的矿业重镇,八千余人在这里围着这颗“眼睛“ 工作生活。

    几近年关,山里的人们多数都选择去渭南、西安过年。往返石可、寺坪两个社区的出租车司机张宏达带着墨镜,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点着,眼前正是在卫星地图上形似眼睛的采矿场。这是一个深800多米的矿坑,从矿坑底部到地面的道路被设计成螺旋式上升状,几辆载满矿石的3307自卸车慢吞吞往上爬,偶尔掉下几块灰金色的矿渣。前两天山上飘起了大雪,很快积了厚厚一层,那些杂乱的车辙很像在雪上作画。“这些庞然大物没有新年,球磨机365天运转,地球不爆炸,它们就不放假。

    不过世界很安静,偶尔掠过几只从密林间闯出的鸟,叽叽喳喳倒叫得好听。

    张宏达旁边,立着一块脏脏的宣传牌,上面写着:

    金堆镇是地处秦岭深处的一座美丽的工矿重镇,是亚洲最大的钼业基地、”中国钼业之都“。全镇平均海拔1300米,总面积224平方公里。欢迎来到金堆镇!

    县里的烟花炮竹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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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老练地操纵着方向盘,从家里买车送我在西安上中学算起,这条进山的省道他也算走了千百遍。母亲可不放心,一直说着“慢点,再慢点。“山上海拔高温度低,路面上积雪没化干净,这条路又是弯急坡陡,就怕下一个拐弯从对面冲出一辆载着矿石的货车,母亲的操心不是没有根据。

    这是连通山里山外的生命线,一边紧靠山崖峭壁,一边是潺潺流水。我小学去西安补习奥数时数过这条路有236个弯,第一次来山里参观避暑的人多半会晕车。但更让山里人们操心的是,这段36公里的山路常常出现多载快跑的货车因为刹车失灵、没有及时避让发生的事故,“生命线”背后,是不可承受之重。

    而在六十一年前可并没有这样的交通环境。据朱廷峰回忆,那是一支由500人组成的开拓者大军,背着行囊,翻山越岭,从东北的杨家杖子转战到西北的金堆城,硬生生踩出来一条路。

    “算得上筚路蓝缕。”他们是第一代采矿人。那时候,荒草坪里搭起的“干打垒”,河石滩里摆满的锅碗瓢盆,饿啃窝头,渴饮河水;那时候,没有路自己修,没有厂房自己盖,没有电站自己建,设备无法运到位就拆开人拉肩扛再安装。

    沉睡了万年的荒山野岭沸腾了。

    献了青春献子孙。朱廷峰爷爷在耄耋之年抱上了重孙子,精神矍铄;金堆城也在几代人的经营下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矿业重镇。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延绵的墨绿色宫殿已经全部挂上了雾凇,远看像是一堆堆毛茸茸的线团,伸在路边的几枝又晶莹剔透。山间尽剩下黑白两种颜色,汽车像闯进一幅水墨画。

    生活被逼仄的高楼围住太久,看见山脉的壮阔内心深处感觉自己很渺小。我从12年在外求学开始,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一直装在心尖的是小学时父亲带我爬上尾矿坝的山,教会的那句“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这成为我高三看不见岸时燥郁心情的出口。这次过年回家,更是期待母亲在视频电话里说的金堆城新貌。

    山路上凝成的雾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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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前一个蝉鸣振翅的白日,矗立在金堆城中心广场23年的石可文化活动中心被挖掘机、铲车包围起来——它看过上幼儿园时的我在舞台上演出,赏过书画家为秦岭献上的翰墨丹青——即将面临被铲斗一点点从小镇历史中铲除的命运。

    2017年4月,金堆城被列入国务院国资委5家独立工矿区综合改革试点单位,为了能从体制上、机制上减轻国企负担,提高竞争力,需要力争在18年上半年完成“三供一业”(供水、供电、供热及物业管理)分离移交,剥离办社会职能。公司和华州区政府协商沟通后,利用国资委拨款的1.5亿,先对生活社区改造再进行移交。年久失修的危楼变成停车场,也就成了公司社会化改革第一声响。 

    这是改革完成后的第一个新年。

    父亲赶在天黑前把车开到了家,全家人楼上楼下跑了三趟才搬完挤了我一路的年货。顾不及休息,我又跑到街边的烟花摊上,买了六十块钱的烟花炮火。被“禁燃令”憋了几年,这回可算能痛快放炮了。

    印象里,“过年”这个词天生就带着喜庆的红色。大人们不管家里案板上的鸡鸭蔬果囤了多少,还是愿意去菜市场转转,或者坐通勤车去寺坪社区的大商场里,买点花生瓜子糖,凑个热闹。小孩也聚成一群,人人手中攥着打火机,提着装满各式各样花炮的袋子,研究怎样用二踢脚把可乐罐炸得更高。

    这样的社区很像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描述的熟人社会,生活上互相合作的人都是天天见面的,街坊邻里逢年过节经常交换自家做的美食,甚至七八岁的我也可以用楼道里的脚步声辨别来者是谁。地理环境相对封闭,工作岗位又很稳定,家家户户安居乐业,金堆城成为现实中的世外桃源。

    手上点燃的仙女棒,迸出的火花洒落在地面,像碎了的星星。

    记忆映现的虚像和现实中的场景开始晃动:上小学常走的坑坑洼洼的后山路,修成了塑胶全覆盖的健身步道;原先道路两旁歪歪扭扭的矮平房也都被拆除了,栽上了更挺拔的青松;绿色的激光灯在眠于暗夜的山林上打出“诚信、创新、领先“的口号;堆满生锈报废的老式通勤车场变成了生态公园……处处都如宣传标语所写——“改变激发活力,革新赢取未来”。

    不过怎么也和印象里的年味小城重叠不到一起去。

    这更像是一座空城。

    石可是围绕着文峪河建起的环形社区,街道上只有一辆闪着红蓝光的治安巡逻车慢慢转着。我随机观察了其中一栋住宅楼,八十户人家中亮着灯的住户有十七户,亮灯率仅仅为21.25%,即使考虑部分人家选择在山外过年,与以前比留在山里过年的人还是减少很多。

    市场上唯一亮灯的小商店里坐着一个正在低头织毛衣的妇女,电视里播放的是操着陕西话的《百家碎戏》,店外还摆着德懋恭水晶饼、洛源豆腐干等年货礼盒,顾客寥寥竟也坚持开到了九点钟。

    翻新的体育场前,巨大的LED屏播放着各个车间工人的新春祝福,灯光打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冷冷清清。

    夜色中孤独的体育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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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拨回去年七月。

    这顿火锅在场的每个人都吃得红了眼。“看看这气氛,哪像咱们妇产科平时啊!来来来,干了干了!“护士们赶来时牛羊肉卷都刨好了,主任站在店外面笑眯眯等着大家,餐桌上也一直努力活跃这气氛。”我刚上班那会,98年吧,咱们医院还被评过二甲呢,谁能想到现在呀”“记得不,当时咱们科的床位是最难抢到的!“羊肉在油碗里涮一圈,一起吞进肚子的还有过去几年共事的回忆。

    另一边寺坪小学的操场上,校长策划了一场篝火晚会。从仓库里搬出被学生破坏的缺胳膊少腿的桌椅,向广场舞队借来三个大音箱和两根话筒充作露天卡拉OK硬件设备,在菜市场上精挑细选的鸡翅、牛羊肉串按盆端来,集合好全校老师。张小凤心里清楚,这是学校最后一次团建,再往后大家也就各奔东西了。

    手拉着手绕着篝火唱友谊地久天长,张小凤怎么想都像回到了自己小时候。

    改制后的子弟小学

    家属区环境改造的七七八八时,神经敏感的人知道公司就要触碰到改革最艰难的一部分了。要分离企业办社会职能,职工总医院、子弟中小学首当其冲。

    张小凤手下带毕业的学生有两届了。山里孩子都聪明,家长重视教育,每次期末考核与华县其他学校比,子弟小学各方面都是遥遥领先的。刚刚评上小教一级职称,就听到传闻说要把学校医院移交给县里管。换句话说,要挤进来一些普通话都讲不标准的乡村老师、学生,同时薪资待遇还没法保证维持现在公司提供的水平。

    那段时间张小凤的记忆很混乱,好在放了暑假不用备课。每天都要去学校开会,听着领导嘴里一模一样的话。她曾带着学生畅想未来,现在自己都不知道未来怎么办。孩子到了花钱的年纪,父亲闲不下来还在跑出租,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就这样不考虑基层人民的生活?张小凤觉得世界有点冷漠,知道有不少的人和她一样都遭受了这场抛弃:有人去办公楼面前静坐抗议,有人在贴吧匿名撒气……

    质疑、反对、抵触,事情很快掀起了公众情绪,改制变动成了小城人们茶余饭后的焦点话题。 

    时间紧,任务重。公司很快正式给出三种方案,要么随业务劳务输出,继续干原来的活,接收方按照市场化的劳务成本支付劳务费,差额由公司承担;要么内部转岗安置,下到车间当工人;要么提前退休、内部退养……

    我回到家乡时“三供一业”早已移交完成,眼前尴尬的局面是“医院里没病人,学校里没学生”。医生们看着五大科室仅剩内外科也只能无奈地笑笑;家长们宁愿承担每周往返西安的燃油费和高昂的借读费也要把孩子送到渭南、西安念书。一线职工面对十年不变的工资,“节俭又大方”

    成为最能认出同乡的标志——衣食处处计较,该在山外买的车、房咬咬牙又不能少。

    “唉,你看看这煤气罐,涨了三十块钱不说,份量明显轻了不少!”母亲在厨房里埋怨。我知道,自己回家的往返机票,是1870元。

    改造后的机修厂成了夜晚散步的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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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对司机张宏达来说算是不错的一年。95年从辽宁省葫芦岛追随前辈来到这个山沟沟,下岗后就在这里跑跑出租。今年国企改制,女儿小凤工作的小学要移交给区政府,她运气好,抓阄分配到工作量轻的岗位。老张盘算着,到了暖和一点,三月末,回东北老家看看。

    19年开春对我们家来说也是愉快的。母亲在我回来前早早把过年期间的菜单想好了,知道我在南方吃汤汤水水吃得辛苦,每顿主食都不重复。“你鼓劲吃,回学校上哪找你妈这种懂你胃的大厨啊!”我给自己又盛了一碗搅团。尽管街道冷冷清清,我们家可是团团圆圆,这也就是金堆城能让我日思夜想回来的原因了。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家乡的。在同学面前我总打着哈哈过去,自嘲我是村里娃。但上大学后,当自己真正脱离父母家乡,站在语系都不一样的南方城市,才想起秦岭山脉,日照雪顶的大气磅礴;栗西尾矿坝,羽毛橘红掺杂着深蓝的红腹锦鸡踏冰而歌;小城凉夏,暗夜中用力发光的星星流动成河。我记得小学上的第一节语文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亚洲第一,世界第二“自己心中汹涌的那股骄傲,长大后知道金堆城迟早会因为资源枯竭真正变成一座空城,但我仍然希望她在改革后变得更好,变得更理解住在小城人们的心。

    我坐在返校的飞机上,隐约看见蜿蜒起伏的秦岭里那只眼睛,从安检门憋到飞机上的眼泪,终于轻松地掉了下来。

    石可社区市场夜景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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