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村口小酒馆
过去我们农村人说岁数以虚岁论，在一个村的人多少都沾亲带故的情形下，岁数可作为论资的标准，哪怕你是小辈儿，到了一定的岁数，有了什么错，长辈们也不好开口数落。再者说来，农村人成熟早——被迫成熟，六七岁跟着父母下地的，七八岁在灶膛间忙活得比比皆是，干不了什么活，跟着学，虚出来的一岁，是气力，是责任，是作为家庭一份子尽早付出的荣光。古早时候，虚岁是人们年龄的唯一计算方式，它以农历新年为界点，与周岁，也就是实岁相对。周岁顾名思义，是以生日为界点的。也就是说，虚岁以“1”来作为开端，过个年便长一岁，有些生日较小的人，可能会虚出两岁，周岁以“0”作为开端，也有它的道理。虚岁和实岁没有谁对谁错谁好谁坏，我们没必要为了捧一个就去贬一个。我小时候在农村生活，对自己的岁数经常产生疑惑。有的人觉着孩子小了可爱，便说我的周岁，有的人觉着你既然在农村，就得按照农村的规矩来，便说我的虚岁。那时候的城里已经开始流行说周岁，人们不愿意让岁月过得太快，亦或是想方设法的离死亡远一些，少了虚出来的一岁，心里安生些。农村人没这么多考量，他们羡慕着城里的一切，又本能地拒绝着城里的某些，卑微之下亦有骄傲，农村人可以为生活低头弯腰，骨子里却坚硬无比。他们说不出虚岁和实岁有什么区别，他们只知道，庄稼长出来前要翻地播种，你不能说麦苗不冒头土里什么都没有嘛，就算没有种子，也有庄户人的辛苦。一辈辈的汗水在土层里1+1的累计，才有了如今的收成。
庄户人什么事都喜欢和土地相比，人的岁数也是。比如我的爷爷很反感我说实岁，他不厌其烦的一次次纠正我报岁数时的“错误”，严肃又语重心长的说：“咋不说虚岁？天地给的一岁，你娘受苦的一岁，就这么不算啦？”作为爷爷的孙子，我少见他的严厉，搜索记忆，或许此乃唯一的一回。爷爷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我家的祖坟只要你愿意，闺女媳妇谁都可以上去。曾有人质疑爷爷允许女性上祖坟的行为，爷爷满脸不屑道：“女的不让去是谁定的规矩？没你娘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我告诉你，三皇五帝之前，那都是女子们说了算。”最后这点母系氏族的特点，爷爷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现学现用。平时在家里，父亲和伯伯们谁要是呛呛爷爷一句，爷爷乐呵一笑也就过去了，他说孩子们在农村干活，不如意的地方多，回家发发火正常。但是，谁要敢怼奶奶半句，哪怕漏出一丁点不耐烦的情绪，爷爷不管你多大岁数，上去就是一巴掌：“怀胎十月，受了多少罪，就是为了老了看你脸色的？”儿子儿媳有了矛盾，爷爷从来都向着儿媳：“跟你吃苦受罪，给你生儿育女，你个男儿郎不能退一步？”至于我们孙辈们，谁要敢和母亲发脾气，爷爷绝不惯着你，不罚站一两个小时不算完。虚岁，在爷爷的心里，是对女子的尊重，是一个人不忘本的基础，记不住娘亲的苦，换不来将来的孝。农村人对自然永远保持着一分畏惧。他们不懂那么多的科学道理，没有现在的环保意识，却祖祖辈辈传下来与自然共存的法则。村子西头有许多荒地，多少年来没人去开荒。问爷爷，爷爷说那是草的地盘，你不能为了庄稼把草“赶尽杀绝”，咱们先祖来这到时候，全是草，咱占了人家的地盘，也得给它们留活路。
离村子几里地有简单的湿地，每逢开春有各种不知名的鸟类来此栖息，十里八村的人，没有一个去驱赶它们，吓唬它们，在我们当地有“打鱼不打鸟，抓大要放小”的俗语，意即水里的鱼可以捕，鸟不能打，捕来的鱼，留大的放小的。在我小时候最饥饿的年头，淳朴的村民们依然如此。有了畏惧，心生善意。爷爷说的虚岁是天地给的一岁，其实解决的是哲学中“我从哪里来”的问题。我从哪里来，科学家们不知道，庄稼汉更不知晓。他们把之归结于天地，你来到世上，为啥是你？还不是天地冥冥中的安排？用你的岁数记住这份缘起，不要忘了，你只是天地间的一粒尘埃，本质上和草、野花、干活的黄牛没啥区别。或许你一生碌碌无为，或许你将来富贵显达，不畏惧不膨胀，不信你说说自己的虚岁，你的开始的“一”，便是自然而来的。否则，你的父母怎会相遇，你的人生怎会开始。如今，除了老一辈的人，大家为了方便多以实岁计岁，尤其一些不愿意承认时光流逝的男女，恨不得再多小上几岁。时代发展，正常现象。在以自我为中心的情形下，虽然人们不说虚岁，可人人还知道它，不说，是因为少了些坦然，无关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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