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囚鸟•第三章 梦境中的黑乌鸦

作者: 郑礼 | 来源:发表于2016-08-27 10:30 被阅读117次
    囚鸟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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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载】囚鸟•第二章 娘亲只是个传说


    我天资聪颖,不到一岁便扶着阁楼上凸凹不平的墙跌跌撞撞地学走路,一岁半的时候已经能清晰地叫爹喊娘和区分粥与奶的不同。我之所以这么自以为是,是因为后来我稍微长大一点之后,亲眼看见那个曾经诅咒我的男人家三岁的女儿还趴在只铺了一张破席片的炕上抓自己拉的屎吃,边吃边冲我眉飞色舞痴痴地傻笑。
      
      因为我跑得太快,而且总是爬上爬下试图站在高处来俯视我爹客栈里浅小狭促的天下,两岁时,爹用一根绳子拴在我腰上把我囚禁在阁楼上以抹杀我好动聪颖之性。这个愚蠢的瘸子,他一心只想着赚来更多的银子。有些人身残,有些人智残,我爹则兼而有之。那时候,娘已经从我生活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阁楼的窗户太高,我把身体站成一条直线,向上伸出双臂,还是够不着,只有几缕阳光透过窗户洒下来斜斜的柱子一样。我喜欢把自己的身子置在光柱里,暖暖的太阳的味道充斥着我的嗅觉,它像一只温柔的手,揉捏我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神经。我就是在这种惬意的享受里怀抱温暖快活地沉沉睡去,经常是一觉醒来已月上西天,透过窗户依稀可以看见外面天空下遥远而且明亮的星星。
      
      爹在豆油灯下扎完一天的账目才会打着哈欠端着昏暗的油灯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头楼梯走上阁楼,他像喂狗喂猪喂畜生一样把一碗大麦粥放在地板上推到我面前,呐,吃吧。等我双手捧着碗趴在地上吸溜半天喝完碗里的粥,他才解开拴在我腰上的绳子,一把打落捧在我手里的小铁碗。舔,还舔!你这个畜生!饿死鬼托生的么?!边骂边抱着我去后院他的房间里睡觉。
      
      爹的房间里全是烟火味,我不喜欢,因为我一闻到那种刺鼻的味儿就涕泗横流哭闹不止。爹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就是狠狠地抽我,掴巴掌、拧耳朵、掐大腿、捶脊背、打屁股,竭尽所能不遗余力地实施爹对儿子的粗暴行为,我有时会屈服于他的淫威,有时候则会以更洪亮的哭喊和更剧烈的抓挠来表现自己的反抗意愿。
      
      如果白天客栈里进账多,爹的心情就会好一点,晚上会抱着我哄我入睡。他笨拙地哼唱我没听过的小曲,把我抱在臂弯里轻轻摇晃,我就缩在他结实的双臂间不知不觉睡着了。但是这种情况很少,因为人的欲望是没有穷尽的,多了还想要更多的,所以很多时候,羊石镇人已经入睡了,还能听见我的哭声在羊石镇上空响彻云霄,像羊石镇上空亘古不变的风声一样,呜呜哇哇。
      
      有一天,住在我爹东西南北客栈东面的老镇长突然光临我家,他跨过我家的高门槛说,瘸子啊,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人老了瞌睡本来就少,刚睡着就让你娃儿如水的哭声吵醒了,我是土埋到下巴的人了,少睡点儿倒也没啥,可是娃儿还小,天天这么哭也不是回事儿啊,迟早要哭出毛病来的!爹对他点头哈腰,一遍遍谦恭地重复,知道了知道了,您老说的是,说的是。可是老镇长前脚还没跨出大门,他就转过头狠狠瞪我,那种犀利而怨恨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夜晚的时候,爹还是一如既往地打我,我的哭声在羊石镇的黑夜里如鬼魅般阴魂不散。
      
      后来,老镇长经过与爹的一番交涉,爹终于同意白天不再把我一个人拴在黑咚咚的阁楼里而是拴在后院里了。老镇长临走时摸摸我的头,叹口气,这哪儿是如水啊,分明是如猴啊!瘸子啊,娃儿可不是这么养的,你要是不稀罕他,就一把掐死他让他早托生去吧,省得遭这么多罪。这么小的娃儿,真是作孽啊……
      
      从那儿以后,爹就把我拴在院里的老槐树下,用破衣服破棉被堆垒了一个窝棚遮挡风沙,我就是在这饲养牲畜一样的窝棚里看见那只神秘的乌鸦的。
      
      血红的鸟喙,金黄的利爪,漆黑的羽毛和犀利阴鹫的眼睛。它就站在我爹客栈门口挂着两只年久日晒失去颜色的破灯笼的木枝上,定定地盯着我看。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甚至可以听到它喉咙里发出嘿嘿的不怀好意的诡笑。我也冲着它笑,露出两颗大门牙,嘻嘻嘻,整整笑了一中午。
      
      小二来后院打水,看见我对着大门口傻笑不止,循着我眼神望去看见一只乌鸦,他一挥手赶走了那只乌鸦。去去去!打死你这不要脸的丧星!
      
      乌鸦受到威吓仓皇地飞走了,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苍茫的大漠里,消失在我目力所及的远方,和苍茫大漠融为一体。
      
      多年以后,我的梦境反复出现同样一个场景,一只乌鸦站在门外咧着嘴冲我笑,露出两颗血红的獠牙,狰狞而且恐怖,然后一转身飞走了,在苍茫的大漠里和铅灰的穹庐间仓皇地飞,撞得头破血流却飞不过远处那一抹隐约的小山。那是大漠的边界尽头。
      
      醒来之后,我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光着屁股伸开双臂一张一合,模仿梦里那只乌鸦飞翔的姿势,嘴里发出呼呼的风声,就好像自己真的飞出很远很远。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黑暗无际的绝望。
      
      除了那只神秘而奇怪的乌鸦,我还能经常梦到一个女人。她就坐在我的床头边,慈爱而怜惜地看着我,表情悲戚,眼睛里水汪汪的噙满泪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青藤一样盖住脸颊,可是,我就是看得见她的表情,看得清她的眼睛,我知道这是一个梦,只有梦境才会如此神奇。我在梦里伸出手去,想要拨开她倾覆的长发,看一看她的容颜,手指刚触到她柔软的发梢她就突然不见了……
      
      多少个夜里,我泪流满面地醒来,枕边暖暖的还有她留下的温度。我对着漫无边际的黑暗发疯了一样失声痛哭,可是这哭声只能被囚禁在乌黑的夜色里,囚禁在狭促的阁楼里。你是我的娘亲啊,可是你都不让我看一眼你的脸,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我都见不到你?娘亲,回来看看如水吧……
      
      关于娘亲的故事,是羊石镇人茶余饭后坐在墙角晒太阳时一直妄图解开的谜团。他们说,我周岁那年冬季的夜里,大雪漫天,一群土匪打着火把骑着高头大马来到羊石镇,扬言要接娘去山上过个年,过了年就还回来,但是爹执意不肯。于是羊石镇遭遇了几百年来最大的一场血光之灾,土匪杀了好些人,走的时候放了一把火,把他们在镇里犯的滔天罪行烧得干干净净,火灭了以后,娘亲就不见了踪影。关于娘亲故事原委的版本,大致有三种,第一种说法是娘从江南来,受不了漠北的寒冷和荒凉,趁着那个慌乱的夜晚偷偷地和一个商人私奔回了江南。第二种说法是娘不是江南的,她其实是一个风尘女子,落了难才跑到大漠里来避难,后来和一个住店的刀客产生了感情,趁着那夜战乱和刀客去了回疆。还有一种说法是,娘其实哪儿也没去,就是被土匪劫到山上去了。
      
      每个人都各持己见,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说法是对的,他们常常为此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有一次,他们发现我瞪着迷惑不解的眼睛站在边上,就一起看着我,幸灾乐祸地坏笑,我正准备跑开,王三猫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我,小杂种,你爹有没有告诉你你娘的事啊?我甩开他的手,气狠狠地说,没有。
      
      无赖王三猫总是叫我小杂种,这令我很是气恼,可是拿他也没办法,好些次我攥紧拳头想冲他洋溢着混蛋光亮的臭脸揍上几拳,可是只能看看他魁梧的身材望而却步了。
      
      王三猫又问,小杂种,你知道江南是什么地方吗?
      
      我没好气回答他说,不知道。
      
      他又问,金陵你听过吗?
      
      我迷茫地摇摇头。
      
      他就开始卖弄,金陵你都不知道?秦淮河两岸的烟花巷绵延千里啊。这么美妙的地方,你爹都没有告诉你吗?
      
      我迟钝地摇摇头,烟花巷是什么地方?
      
      烟花巷你都不知道?啧啧啧,当然是住风尘女子的地方,那可是人间天堂啊。
      
      我傻傻地看着他,突然想起他们有人说过娘是风尘女子,那么,娘也是从烟花巷里来的吗?
      
      王三猫继续问我,风尘女子你知道吗?
      
      我又摇摇头。
      
      他们轰的一声全笑了起来,每个人的脸都由于兴奋都变得红红的,但却洋溢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感觉自己被他们愚弄了,于是甩开王三猫粗糙有力的手,悻悻走开了,心里若有所失。
      
      每当我不开心的时候,我都要去坐在阁楼顶上望向长空。每当我坐在阁楼顶上望向大漠长空的时候,轻风就卷起傍晚的黄沙拍打在我脸上。每当起风的时候,我就眼睛湿湿的,心里潮潮的,一眨眼水就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一样。我静静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乌鸦一群一群飞回胡杨林里去,就特别的想念娘亲,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羊石镇的人都说她长得水灵灵的,如花似玉,是羊石镇几百年来最漂亮的女人。但是爹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娘。
      
      有一次,我问他,爹,我娘去哪儿了?
      
      爹放下刚从后院井里打出来的水,说,死了。
      
      我看见水在胡杨做成的厚笨的木桶里激烈地撞击着,溅出来落在干涸的大漠里瞬间就没了踪影。爹背对着我,用力的劈柴,手里的斧子一上一下划出愤怒的弧线,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他冷冷地说,以后不许再问这个问题。
      
      我疑惑的看着爹的背影,正要开口问为什么,突然嘭的一声,爹手里的斧子砍进了木砧里,我看见一段圆木分成了六瓣,像盛开的格桑花一样,缓缓地倒下来,砸起一地的尘埃。我瞪大眼睛,伸了一下脖子,把要问的问题咽了下去,乖乖地点点头,哦了一声。

    故事先知


    【连载】囚鸟•第四章 隐秘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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