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信
王明然先生:
恕我无礼,在信封上写下的名字又划去,把信封搞得一团乱糟。我纠结了很久,决定还是用这个收信人的姓名。因为,如果是那个名字,你可能都不会拆开吧。风是个懂礼貌的孩子——而我却不是。
十年前,那个日历上的数字我还记得。是啊,整整十年了啊。那时的风是个勇敢帅气的男孩子,我想现在也是——不,是一定是。
你也许会觉得奇怪,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为何会给你写这样一封信,你多半会像从前那样,像从前我问风一些也许教授都答不上来的问题时那样,仰起头认真地思考些许时候,然后和蔼地摸摸我的头说:“宁宁,哥哥不知道啊。也许以后,你就会知道了,那时候别忘了来告诉我,因为我也想知道啊。”
后来我走了——不,是你走了,带上了我,最后只有我走了。
那个蓝色的、有着圆圆的脑袋和大大的眼睛,还有一个神奇的袋子的无所不能的机器猫玩偶,就像无所不能的你。想要什么,就能给我神奇地变出什么来。你给了我快乐、陪伴、生命与我们共同童年的回忆。
后来,我找到了你。
但你,已经不再是那个你。
你仍然帅气勇敢,仍然温柔,仍然那样无所不能。但是你却忘记了我,你也不再叫从前的名字。
我很担心你!
我很想你!
我很爱你!
你却当我是个陌生人。在我与你的微信聊天中,你甚至把我当成了花言巧语的骗子。
不过我不恨你、不怪你,也不怨你。因为你用生命给予了我幸福,我,要把整个生命给你。
这封信,恐怕你无法收到,因为信封上没有地址。那也是你的事啦,谁让你不给我地址的。
上官宁
敬上
2003,北京
这一年,“非典”疫情肆虐着北京城。
协和的很多医生都在一线抗击疫情。北京的人们也异常恐慌。医院比较危险,许多病人都想起了曾经的上官坤医生的诊所。那就不可避免地会想起上官明老先生,还有他的后代们来。
“他们现在如何?”“SARS”问。
“挺好的。挺美好,挺幸福。”新冠病毒回答。
上官明是协和医院的一名内科大夫。早在建国年代,他就已经在协和的内科里担当着重要的角色。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过世,小儿子上官坤不满上官老先生严厉的家教,总和明对着干。坤心存一点感恩,同时也为了养家糊口,在三环开了一间小诊所当医生。
他干到四十八岁,感觉很累,就提前退了休。他感到的不仅是身子疲惫,也有心累。不少人慕名而来,慕着明老先生的名气而来。他们总以为明老先生还在,或者认为坤的医术和明一样高明。他无法遣这些病人回去,又担心自己的医术短浅,误了病人的病,便早早地退休了。
他有个独生子上官雅俊。这个孩子被坤和他妻子惯坏了。坤受够了明老先生的封建教育观念的压制,不愿再给自己的孩子以压制。所以,雅俊在家总是衣来伸手。久而久之,他厌倦了劳动,不参加高考,只是待在家里喝酒,抑或是出门和那些酒肉朋友们打牌对饮。
“给我钱!”他总是挥舞着手,腰间挂着一个酒瓶子。
“昨天刚给了五百,你想干什么?”坤忍无可忍。
“别废话。”
“你自己找钱去吧!”坤终于狠下心,将他赶出了家门,“从此别回来了!”
这像是坤先生对自己儿子有生以来说过的最狠的话。雅俊却不以为意,拿着身上的钱在北京城浪荡了一个月。到家后,发现父亲已经走了。他给父亲下葬时,问起他因何去世。医生讲:“心肌梗死!发病的时候身边没人。”
他耸了耸肩,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了一点笑容。他继续拿父亲的遗产喝酒,除了喝酒和玩乐,他不会做任何事。
一个算不上朋友的朋友,看雅俊祖上一点面子,给他说了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女儿做老婆。那是个穷人家,姑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零三年,已经有了一个男孩的家——不知还叫不叫家——又添了一个女孩。妻子给他打了个电话。两年前,上官风出生的时候,他还回来看了看。这会儿他只答了个“嗯”就挂断了电话。
妈妈给这个可爱的女生起名叫宁,是希望她宁宁静静的过一生。
“宁宁,小风,妈不指望你们有什么大本事,只要有份稳定体面的工作,有个你爱的人和你生活,别像妈这样受苦,就行了。妈也就放心了。”母亲常常这么说,又像是给风宁说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小的宁看着风,哥哥对她笑笑,叫她:“妹妹,你叫宁是吗?”
但是宁没有回答,因为她不会说话。
一年之后,从未说过话的宁,仰视着风,叫出了“哥哥”。
那时候,聪明的风会说很多话,但他不会叫“爸爸”,因为在他的意识里,“爸爸”从未出现过。但终于有一天,他出现了。
他开始三天两头地回家,要到了钱就走,有时还砸些东西,嘴里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风五岁时,他爸爸愈发变本加厉,常常无故的打妈妈,用凳子腿和报纸,还有烟灰缸。妈妈不敢讲,只是把风推进房间。风听见妈妈喊叫,爸爸叫骂,然后生锈的金属门关闭,发出由于金属之间老化磨损产生的“吱”声,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锁扣和锁卡和,再接着就是妈妈轻轻的哭声。
风听到了一切。再一次,爸爸打妈妈时,他跳起来,拉开门把手,冲着那个男人喊道:“你是谁?你为什么打妈妈?”
男人稍稍停住手,推了女人一把,女人倒在沙发上。
“小孩子?少管闲事,他这二货不给我钱,我他妈不能打他?滚回你窝里去吧!”说着可劲一推,风就坐在了自己房间的地上。他嚎啕大哭,外面隐隐传来“真烦人”的粗鲁的抱怨声和哭声。
小小的宁从床沿上爬过来,看着风:“哥哥?”
风突然不哭了,他爬起来说:“没事没事,妹妹别怕。”
和后面的那句:“哥哥保护你。”
宁不解地看着风,她听不懂“保护你”的意思,只能明白“哥哥”是什么。她搞不懂为何哥哥叫自己“哥哥”,只是拼命地哭。
那家伙摔门走了。妈妈一手撑着腰,一手推门,走进来气喘吁吁地哄宁:“好宁宁,别哭别哭,妈抱啊!”说着把宁抱起来,可是立刻又弯下腰去放下了她,她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
“宁宁,妈妈对不起你……先让哥哥陪你玩会儿吧……”
她走进了隔壁房间,风听到她躺下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给宁喂了饭,接着嘱咐风:“小风,妈去上班了,照顾好妹妹。妈走了!”
风吃完了饭,坐在椅子上看童话书,宁在一旁玩玩具。
他们的妈妈对他们竭尽了一切,白天要去餐厅当送菜员,晚上还要去酒店安保处值晚班。即便如此,她还是挤出时间照顾宁和风吃睡。她放心不下两个孩子,如果不是这两个孩子,她兴许早就寻了短见。
在这个家里,她没有任何幸福,除了看到风和宁快乐的玩耍——这是她唯一的幸福。
再大些,风上小学了,宁上幼儿园了。
风喜欢看书,他有一本新华字典,遇到不懂的生字就查,看不懂释义就问老师,老师们都称赞风:“这孩子这么小就这么爱学习,一定是清华北大的料!”风知道老师是在表扬他,他笑笑谢过老师,便走出办公室。
接宁的工作自然就由风担任。小学放学比幼儿园早,但他还是飞奔去宁的幼儿园,早早地等在门口。门一开,孩子们蜂拥而至自己的家长,家长们都也探着头寻找着自己的孩子,风太矮,看不见宁,只能等宁找他。
风逐渐察觉到了自己和他人的不同。
宁朝风奔来,一下子扑到风身上,兴奋地喊着风的名字。
在风的同龄人都只闻“长大了”而不明其意的年纪,风就已经模模糊糊的明白了这个概念。
宁牵着风的手,扬起小脸,兴奋地对他说:“哥哥,什么叫奥运会啊?”
风笑着回答:“奥运会就是各种各样的体育比赛,许多不同国家的人一起跑啊跳啊,比谁跳的高、跑的快。”
“哦!那是不是奥运会要在北京开啊?”
“是的,我算算,就是……”风掰着手指头,“就是明年!”
“啊?真的吗?那哥哥你带我去看好吗?”
“好啊!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带你去看!”风笑着摸摸宁的头。
宁高兴地跳了起来。
“那哥哥,什么是非典啊?”
“那是一种很恐怖的病毒,人被它感染后就会生病,会咳嗽发烧,会很难受的!不过别害怕妹妹,现在它已经被我们消灭了!”
“那太好了!”宁又跳了起来。
奥运会那年,举国欢腾。北京已经有了很浓重的奥运气氛,人们都在谈论着奥运,广告标语上也全是“奥运加油”之类的话。夏意渐浓,树的叶子也渐渐变浓了,到最后,浓得阳光都需要费力才能挤进来。
风正被无法兑现对宁的诺言困扰着——奥运会门票从哪来呀?
上官家住在一栋老旧的楼房里,他们楼下是一家三口。何先生在国企工作,何太太是老师,儿子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哥哥,叫何亮。风宁和何家的关系很好。那天是周五,何先生下班回家,何太太还在开例会。何亮先到了家,他一见父亲就略带焦急地说:“爸,风家里怎么有摔东西的声音?”何先生也听见了楼上异常的声音,他敲开了门,发现雅俊正拿着一条木棒,对准着风妈妈。何先生瞬间怒气“噌”的上涌,他压制着怒火对雅俊道:“上官雅俊,你给我出来一下!”
雅俊发觉何先生脸色不对。他虽混账,但也知道何先生顶撞不得,便抬起头问他:“有事?”
何先生冲风妈妈点点头,把浑身酒气夹杂着腥臭味的雅俊拖出了门,把门关上。
“雅俊啊,你看你这副德行!老爷子在地下也安不得心!你是老上官家仅存的后生了,怎么能这样弃自己的祖宗的颜面于不顾呢?”
何先生年龄大,算起来应与上官坤同辈,可雅俊酒劲上头,谁的话听得进去,他撸起袖子:“你他妈多管什么闲事?我家的事轮得着你管了?!”
“我和你父亲称兄弟,我有权利也有义务管你,你这是在给明老先生和坤丢脸!”
雅静甩了甩头,头上掉下一阵头皮屑——这头发像是从未清理过——他挥起拳就朝何先生使来,何先生用胳膊挡住,一个过肩摔把雅俊放倒在地上,他坐在地上哼唧。何先生用一只手把他拉起来,板着脸说道:“觉悟吧,你这是在造反!为别人考虑考虑吧,你还有两个那么小的孩子呢,你好歹也是个父亲!”说完,甩开手走下楼去。
“孩子?”雅俊嘟囔着,顺着门板滑到地上。
他记不起自己有孩子,是因为酒劲,又似乎并不是。
也就是在那一年,那家伙从妈妈手中再也要不到钱,只好开始变卖家产,先是衣服、饭锅,再到电视机和冰箱。
那是台老式电视机,是上官坤先生很久之前买的,很有年代感。大概是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就购置了吧,电视是黑白的,屏幕上有几个坏点,频闪的也很厉害。那台有着大的身子的小电视机,几乎被宁霸占着,她喜欢看哆啦a梦,每天回家都要风帮他调好频,接着就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其实也无法称之为霸占,因为家里看电视的只有宁一个人。倒也不是因为风不喜欢看电视,而是他会让着宁,有时候风也会争执几句:“宁,让我看会儿吧?”
“不要不要不要,我要看机器猫!”宁叫着。
别人家的哥哥就开始抢遥控器,调到足球赛或火影忍者,接着妈妈或爸爸就会赶来:“ 嘿,让着妹妹点!”
可是妈妈不在家,更不用说那家伙了,风只好说:“好吧,你先看吧,我先看会儿书。”宁就高兴的叫喊、跳跃,或者可能扑到风身上,风轻轻的摸摸她的头:“好了,快看吧!”
于是风就看书,看各式各样的书,有的是坤爷爷的藏书,有的是老师从学校图书馆帮风借的。
可是风再努力,也架不住电视机被搬走的现实。
那天风宁放学回家,发现家里大门大敞着,那家伙正把电视机往门外拖。宁哭喊着“电视机没了没了”,风也气愤的看着那家伙:“你搬电视机干什么?”
“卖!你他妈的少管闲事!”
“放下!”风说着就要去咬他的手,他一把把风推到墙上,走出玄关,把电视机连同线和机顶盒往门外一放,又折回来,拎着风走进房间,关上门。
宁只是拍打着房门,哭喊着风的名字。片刻后,那家伙从房间走出来,用脏兮兮的手指指着宁的脸狠狠的瞪着她说:“你丫的也少管闲事,看你小不收拾你,以后给老子老实点!”
铁门又砰地关上了,宁拼尽全力打开了门,她一下子扑过去,直掉眼泪:“哥哥,他为什么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呢?”
风放下宁说:“没关系的……我也打不过那家伙。只是电视机没有了,这可咋办呢?”
“啊,电视机回不来了?”宁不哭了,转而惊讶地望着风,眼神里满是恐惧,“那我的机器猫怎么办?”说着又嚎啕起来。风擦擦自己的眼泪,又用衣袖给宁擦擦眼泪,说道:“没关系,哥哥再去找电视看。”
风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很沉默,又很无奈,但他自己当然没有如此复杂的感情。
风去过何先生的家。是一次放学后,何亮带风宁去何家吃西瓜。已经入夏,集市上和路边都有了不少的摊贩。还有胡同口,卖菜的、卖水果的、卖花鸟鱼虫的,还有行手艺的,什么都有。也是这些,让北京有了它该有的气味。那时的西瓜很便宜,两块来钱就能买一个。但风宁并不经常吃到,上官妈妈没有时间去买,也没有钱。
“不吃水果怎么行呢?”何亮硬是拉风和宁去了他家。
风没有客气,吃了不少,不小的一个西瓜,风几乎吃了四分之一。但宁几乎没吃,她是被何亮家的电视机吸引了注意力。那台电视机,屏幕虽然也不大,但后背却是扁的,色彩也更鲜亮——这是台液晶电视!
风也注意到了,所以他现在也想到了。
之后的日子里,风宁放过学便常常去何家“打扰”,不过何亮一家人却很欢迎这两个孩子。何先生的书房里有不少书,风怯怯的问何先生能否让他看一两本,何先生笑了,他把风抱上桌子,风选了一本狄更斯的《双城记》。何先生挺惊异,叫何亮来看:“亮,你初中不才看这个吗?”
宁总是在客厅看机器猫,何亮则基本都在屋里做作业,直到吃饭时间,风宁才告辞上楼。
上官妈妈很过意不去:“你看,你们还帮我看孩子,我该怎么感谢你们好呢?”
何先生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我们从前也承蒙上官老先生不少照顾呢!”
进入八月了,奥运会开幕了,宁知道了奥运会开幕的事,缠着风让他带她去。
“哥哥!你说好的嘛!”
“啊?什么时候……”
“就去年这个时候。”
“那好吧,我看看。”风很为难:他既没有钱,又没有人脉,奥运会门票可是很难搞的。
“那我们也许可以混进去?”风异想天开。他知道鸟巢里人很多,但不知道要刷票入场,场馆内还有检票员——逃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答应过宁的,怎么可以食言呢?
八月末的一天,风跟妈妈说过之后,带着宁去到奥林匹克公园。他嘱咐宁,一定不要松开他的手,宁拼命点头。
他们成功混过了安检关,但一到入场口,便傻眼了。观众们都人手一张门票,在机器上刷一下,闸才打开,紧接着就关上了。风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的确猜对了——人很挤,于是他们立刻就被挤到了一边。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向他们走来。
宁害怕了,来人穿着蓝色的制服,胸前戴着一个蓝色的牌牌,长得高大魁梧,风也有点怂了,他把宁护在身后。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像是来找茬的。风抬起头仰视着他。
他开口了:“小鬼,没有票吗?”
风立刻意识到他是来查逃票的,他喊道:“我们没有逃票,我们……还没进去!”
大叔突然笑了起来:“心虚了!哈哈!没关系,叔叔不是在说你们逃票,你们——你们的家长呢?”
“我爸……不,我妈上班忙,我答应过妹妹要带她来看奥运会的,可是……”风低下了头。
“哦,这样。”大叔点了点头,“我们其实就是为奥运服务的志愿者,我是后勤管理人员,在后方支持运动员们拼搏。”大叔举起胸前印有志愿者的铭牌,略带豪傲地抚摸着五环的标志和北京奥运会的会徽说:“小鬼,跟我来吧。”
风宁跟着他来到一间办公室,他找出两张印有“志愿者”的牌牌递给风宁:“跟我进去吧!带上这个!”
风忙说:“谢谢叔叔!”
宁也跟着说:谢谢……叔叔!”
制服大叔笑了,带着风宁往场馆内走。
比赛开始了。这是一场长跑比赛,场馆内的喇叭里传出播音员的声音,他用标准的普通话和英语播送的实况,观众席间不时爆发出欢呼声和加油呐喊声。
大叔给风拿了个小板凳,风站在小板凳上,宁骑在大叔的脖子上,大叔当着他们的私人讲解员:“看!从那时候第二道,是中国运动员。看!他超过了一个对手!”
最终,中国选手夺下了冠军。全场欢呼雀跃,运动员身披红旗绕场奔跑,风也在小板凳上挥舞着胳膊欢呼着,宁也挥着小手,嘴里喊着:“哇!太好啦!赢喽!”大叔也欣慰地笑着。
多么希望,这一刻可以凝固下来,时间可以再也不流动。
可是时间继续流动着,转眼间,夏天过去了。
何亮一家要搬去三环住了。风很舍不得何亮哥哥和何先生一家,很留恋何先生的大书房,但他更担心宁。宁在得知何佳要搬走的消息时,大哭了一场,她当然也舍不得何亮哥哥,但她更担心自己会没有电视看。
“没事!你可以常来我们家,等有空了叔叔就接你来,你再看个够!”何先生临走之前哄宁,宁才好了一点。
暑假的最后几天,宁嚷着要吃冰糕。
“我要吃嘛!就是那样的!”宁指着小超市门前的几个孩子,她们手里拿着刚拆封的冒着冷气的水果冰糕。
风摸摸兜里,空空如也。他灵机一动,对宁耳语道:“宁宁,等等,哥哥给你做。”
风把家里仅剩的一个苹果切成小块儿。苹果已经放了不少时日,果皮都松软了。他把苹果放进蒜臼里捣烂。风削苹果时,不小心切到了手。
“痛痛痛!”他叫道。宁跑过来,踮起脚从药架上拿出酒精,用棉球蘸了给风擦。
风痛得呲牙咧嘴,但宁看出他在笑。
风在果汁里加入牛奶和水,盛在小杯里,放进冷冻室冰冻。
但宁却不满意:“太难吃了嘛!水果和牛奶本来就不应该放在一起的嘛!”
风疑惑:“那该怎么办?那些冰糕不就是有牛奶也有水果吗?”
宁耍起脾气:“不行不行不行嘛,我要吃真正的冰糕!”
风没有办法,只好省出自己的午饭钱。几天之后,攒够了八块,给宁买了一支冰糕。
“看,这是什么?”风把冰糕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变出来,宁立刻伸手来抢。风把冰糕在宁头顶上转了几圈,递到宁的手中。
“嗯呐,真好吃!哥哥太厉害了,哥哥最万能了!”宁满嘴是奶油,她嘴里吞着一大块冰糕,像吞着一块热地瓜一样,舌头打不得弯。
“慢点,别凉着哦!”风看着宁,摸摸她的头。
“风是不是也想吃了,所以我要吃快点。”宁露出一脸“奸诈”的笑容。
“不是……给宁的,宁吃就好!”风别过头去。
风白费了工夫——宁还是没有吃完。院子里那颗大槐树下滴了一堆乳白色的奶油。
“好浪费!”风责备宁,“你看最起码有四分之一,就是两块钱呐!”
宁却不以为意:“你说的要给我吃的嘛!”
“我……”风低下了头,他不会告诉宁,这摊白白的东西,就是他的半顿午饭钱,“好了,回家吧。”
宁马上要上小学了,她对风说:“哥哥,我要用好多笔,别的小孩子都有那种铁质的铅笔盒,我也想要。”
风去过超市,他知道宁想要哪种,因为宁曾经指着它大哭大、不愿意离开超市。标价签上写着三十元。
“宁乖啊,等你上小学了,妈就给你买呀!”妈妈柔声细语地哄着宁。
可是风知道,最近酒店裁员,妈妈的保安工作没有了,然而她每天晚上还是会很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就这样,风宁的午饭钱并没有减少。
“妈妈说过要给我买的!”宁嚷着。
“你别问妈妈要了,哥哥……会给你的!”风向宁保证道。
“哥哥最好了,我就知道哥哥是万能的!”
后来,风悄悄地走进了春来胡同口的“春来巷”当铺里。他从怀里抽出一本厚厚的书,是一本精装本《中国成语故事》。
“为什么要当这本书?这可是你的奖品啊!”当铺的老爷爷疑惑地看着风。
“因为我需要钱,书嘛,以后会再有的。图书馆里也应该可以借到。”风低下头,这本书是他参加区征文比赛获第一名的奖品,他才看了一点点。书上盖着区教育局的大红章,还有校长先生的寄语。他不愿把这本书借给小伙伴看,有同学向他借,他总是推脱说自己还没有看完。“等我看完了再来借吧!”他这样说。
老爷爷翻开书,在环衬上看到了这样的字:
上官风同学,你在“学雷锋,做榜样”征文比赛中荣获一等奖,希望你在生活中也能践行雷锋精神,做个乐于助人的好少年。
大兴区教体局
“这样吧,”老爷爷说,“书先放我这儿,我不会卖出去的。等你有了钱再来典回去吧。”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卷纸币,抽出一张黄色的,一张紫色的和一张绿色的递给风。
风向他道谢。他去给宁买好饭,接着去超市买好了铅笔盒。
宁给风开了门。他先把饭递给宁,然后让宁闭上眼。
“OK啦,睁开吧。”
风手上举着一个崭新的、漂亮的铅笔盒。宁接过来欢呼着:“太好了,太好了!”不住地用手抚摸着喷着彩色油漆的盒身和玻璃盖。
开学了,宁没有机器猫可看的日子也不算短了。
她便又开始哭着闹着要看机器猫,风实在弹尽粮绝,这如何是好?去哪里找电视看呢?
但是,他不愧是“万能”的哥哥。他忆起了那天去当铺路上路过的一家小装饰品店。商店墙壁上,被许多小挂件环绕着的一台电视机上,放着的正是机器猫。
“有了!嗨!”风兴奋地蹦了起来。
“哥——哥!”老远,风就听到宁在背后叫他,他转过头想接住宁,不料险些被宁撞倒。
“冒冒失失的!可小心点儿!”风用手撑墙,才算站稳了身子。
“哥哥,我来看看……”宁扒着风的脸和胳膊,“你也有‘痣’啊?”
“你们学会新生字了?”风对宁认识这个字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嗯,你还有三颗呢,还是——连在一起的!”宁指着风的后脖颈笑道。
“是啊,每个人都会有的,这是正常现象。”风把宁从他背后拉回来,弯下腰:“宁宁,哥哥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呢!”
“什么好地方?”宁一脸蒙圈的看着风,“有机器猫看的地方?”
“没错!”
“啊!太好了!”宁立刻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激动的状态,“快带我去,带我去!”
“别急嘛,跟我来就好了!”风拉起宁的手,弯下腰指着面前道:“宁宁,这个胡同,走到头,有一家商店里面有机器猫。”
“当真嘛?”
“那还用说,哥哥骗你干嘛!我那天去当……去买午饭的时候看到的。”宁没有察觉出风话中的异常,她脑子中只有机器猫。
于是,之后的日子里,风每天放学后都陪宁去那个饰品店,风看书,宁看动画片。商店老板娘也觉得这样挺好,不浪费资源。便对这两个不买东西只看电视的小家伙持一种欢迎态度。
意识坐的是绿皮普快,而上学的时光则乘坐着“复兴号”。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风马上要升入初中,宁也要升入三年级。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上官家发生了一件令人悲伤的事。
国庆之后的某天,斜斜的太阳快要消失在胡同尽头。饰品店的老板娘边喝茶,边自言自语道:“今天两个小鬼怎么还没来?”她向学校的朋友打听,她怕孩子们在路上出现什么情况。但朋友回答说,风被老师载去了医院。
“医院?”她嘟囔着,“莫非是……”
风此刻正在大哭着,他已经哭了好久,可还是挽不回那个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妈妈走了。
医生说了一种病症,风没有听懂,也没有听清。
同事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省人事。尽管医生奋力抢救,可还是没能挽回她的生命。
风一向镇静,但这时,他也拽着医生哭嚎着问他为什么不能救回妈妈。医生一直在叹气,他试着给雅俊打电话,但是档案上的号码无人接听。风哭了好久,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在医院的长椅上、又是如何被送回家的。宁惊恐地问他:“风,你去哪儿了!妈妈怎么没回来?”
风张口就想说出实情,可是他打住了,他不想让宁受痛苦,这些痛苦,他自己一个人受就够了。
所以,他对宁说:“宁,妈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但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会回来的。”风扬起脸,摸了摸宁的头。
2019,信
王明然先生:
我到现在记得最清楚的不是思政和历史,也不是数学公式,而是和风的往事。
我又想起妈妈,她是多么好啊——我真的找不到辞藻来形容她,她为我们奉献了一切,我害怕失去风,也同样害怕失去妈妈。风说过妈妈一定会回来的,但是我为什么等不到呢?
说到你了,那个蓝色的小挂件,十年了,难免有些磨损,但还几乎保留着它从你手中送到我手中时的样子。对不起,我虽然一看久了它就会哭,但我还是随身带着它。不要责备我啦!我还是很爱哭……好吧,我又哭了。
我们最近在阅读《红楼梦》。书中,黛玉最后是把眼泪都流尽了才魂归离恨天的。我不知道是否真的人会泪尽而逝,但至少我不会。流了这么多眼泪,现在不照样活得很好。
我的卞爸爸和王妈妈对我特别好,能要到你的地址和信息,也托他们的福。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同学唐然,我闺蜜。她爸和她也帮了我不少不少。
说说我,我现在在上交大附中,明年我就要高考了——我现在一切都好——我的成绩虽说排名不靠前,但这是交大附中啊,能在这里混那个名次也很不简单了。哈哈,别再给我灌鸡汤了,我的老师已经给我灌了不少了。
但是,你似乎从未给我灌过。
我做这个决定,希望你别责怪我。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帮你找回你的记忆。
一切。我相信我会成功的,不久之后。
你责怪也没用,反正……反正你也习惯了我的任性了吧。
祝安好。多注意身体。
上官宁
敬上
2019,上海
交大附中,几乎没有一个认识宁或见过宁却不对她抱有或多或少好感的男生。因为宁太漂亮了,即便在大上海人眼里,也是那种极为吸引人的女生。已经有不少男生对她发起了强有力的攻势。宁的回信从原来的一页纸缩减到一段话,再减到一个句子“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到最后仅剩前面三个字。宁不胜其烦,她常想:要是风也在该多好,他就能帮我写那些讨厌的回信或者遣退那些狂热的追求者,甚至装成她的男朋友。
嗯,还是后者比较有效。
宁常跟唐然说起她的哥哥,不过只有往事。说实话,很多问题——来自唐然的问题,宁也讲不清楚。比如“零三年计生,你妈妈是如何顺利的给你办上北京户口的”,她又下意识地想问风,可这才发现风不在身边。
某个课间,一个和宁关系还不错的男生来到她座位前。
“上官同学,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啊,什么事啊?不会又是……”宁叹气道。
“什么!哪来那么多表白你的。”
“哪来?你替我写回信啊倒是。”
“写啥?直接别理他不就完了。”
“那行,我也不理你了。”宁重新拿起画笔,速写本上是个可爱的、铅笔绘制的、还未上色的机器猫。
“嘿,有重要的事——关于你哥哥的,你爱听不听喽!”男生奸笑。
“什么?!”宁手中的铅笔掉到了地下,许多人回过头看她,她自己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麻烦你再说一遍,出去说,别在这里。”
几个男生向那位“得了宠”的男生投来鼓励但嫉妒的目光,而他却自豪地跟着宁来到了天台上。
“请讲一遍,发生了什么。”宁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我哥哥,”男生开口了,“表哥,在交大读大二,你不是见过他吗?念生物系,他们那个专业吧,比较热门,人数也比较多……”
“停下!”宁怒吼道,“对不起,麻烦讲重点。”
男生被吓到了,只好直奔主题:“他,他在一次系联谊会上遇到一个网络写手,我哥跟同学聊起他,于是就想到了你。”
“你哥?怎么会知道我的事?”宁咬着嘴唇,生硬地说。
“我跟他说的。”
“随便一个男生,你都能认出这是我哥?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宁红着眼往楼下冲。
“等等!”男生拽住宁,宁挣脱开。
“我哥说你跟他很像!”
“什么?长得很像?”
“对。”宁努力回想,才勉强记起男生的表哥。那是个高材生,晚自习放学后常来接男生,他知道表弟喜欢宁。
“好吧,我知道了。请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宁说。
“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但我有他网上的Id,或许能帮到你。”男生顿了一顿,“还有,我必须告诉你一句,他不姓上官,他叫王明然。”
宁许久未动,她从他手里接过便笺,“你下去吧。”男生一步一回头地走下了楼梯。
宁望着繁华的上海城,心中思绪万千。那张心形的便笺纸,是男生早准备好的。上面不仅有他的网名,还有男生表哥的微信。“想的还挺周到”,宁禁不住这样想。便笺底下画了一个心,宁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画了一张风的画像。虽然已经十年,但她记得很清楚。她也相信他没有变。一定没有变。
她把画像扫描下来,发给男生表哥。宁虽说有过不止一次这样的经历,这十年里也不止一个人向她提供过可能的线索,她自己也在寻找着。不同的人也给她找到过不止一个可能像风的人,但风并不在其中。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每隔几秒就按亮屏幕,看是否有回复。
她在等待着回复,她在等待着他。
这个等待,已经十年。
她无数次想过,一旦有一天她找到他,她应该如何面对他,如何像从前一样扑到他身上、如何跟他谈起往事,她还在脑海中设想他现在的样子——一定比原来更帅气吧,或许他会有女朋友。那她要好好向未来的嫂子说说他有多么温柔。
但是这所有的梦,都还只是梦。
而且,突如其来的恐惧感给了宁重重一击。
这个人,姓王?
宁心里一团乱麻,她掏出手机,访问了便笺上的网站。找到了那个网名是“吃冰淇淋的猫”的作者,她浏览了一下他的作品。虽然点击量不算多,但写得颇有文艺感,很清新,让人读过之后像沐浴在春光中一样。
“女孩揽住男孩。那一瞬间,就像揽住了春天,温暖、明亮、热情。男孩接过女孩手中的牵牛花。紫红的,是花的喇叭;白的,是花冠的下部。他拿在手中轻轻的打着转,对女孩说:‘太好了,春天的花,你把春天的花给了我,我要把整个春天给你。’”
宁看的心中直激起一阵暖意,她禁不住又看了几篇。“这么好的文,放在这种小站,岂不是耽误了他?”宁想着,拈着手指,好像她手中也有一朵牵牛花一样。
她找了半天,没找到作者的信息,只有一个邮箱。她觉得在第一封信里相认不太好,她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编辑:
您好,
我们有意出版您的作品,请与我联系。
上官宁
信后附上了她的微信号,她相信如果是风的话,看见她的名字,一定会欣喜若狂的。邮件发出几分钟后,就有了新的好友申请。名字只有一个字“猫”。
“你好,上官宁女士,您的出版社名称是什么?”他发来了消息。
他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一定是!这家伙,怎么这时候还开玩笑?宁有些愤怒地想着。但她还是写下:“你是上官风吗?”她的恐惧感越发加剧,打字的手指颤抖了起来。
“对不起,我的名字是王明然,不是上官风。你可能找错人了。”
“啊?!”标点符号像极了宁此刻脸上的表情。
“如果您不是出版社的,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要删好友了。”
“等一下!”宁是真的急了。
“什么事?抱歉,最近伪装成出版社加我的人太多了,我就从网上撤下了我的微信号,我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打扰。”消息末尾加上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哥,我是上官宁,你不记得我了吗?”宁敲了这些字,但马上又删去了。
“能问你最后一句:你记得十年前的事吗?”
“有点蹊跷,我十岁之前的记忆因一场车祸全部失去。父母只说我的童年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很想去了解自己的记忆。”他发来了一大段话。
“你的妹妹叫上官宁啊。”宁看完这,冲动地想这样给他发。
“但是我不太相信你的话,所以目前我一直保持一种警戒心态。”他又发来了这些。
“啊这……”宁只敲了省略号,眼泪就流了下来,打在了手机屏幕上。“请先不要删我,请告诉我你的住址好吗?”
“住址?你好奇怪啊,你会不会是想什么而乱扯关系的吧?不要再问了,我先不删你,不过如果你有违规行为,我还是可以举报你的。”
宁又流下了泪水,是失落的泪水。命运啊,你为何如此玩人?终于有些希望,但又同样渺茫。
“怎么了宁,今天不高兴吗?”唐然关切地问宁。
“没事——我只跟你讲啊,你可千万防住口。”宁趴在唐然耳边说。
“嗯,这件事只有你知道?”
“还有一个男生,不过……”
“哇,你交男朋友了?”唐然捂住嘴惊呼。
“才没有!小点声!是很隐秘的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除外。”
“哦,那悄悄说吧。”唐然凑到宁身边。她写得一手好字。成绩也拔尖。有天,她见宁那里有不少表白信,至少有三封,她一时兴起,对宁说:“我帮你写回信吧。”
宁欣然同意。没想到唐然却帮了倒忙。男生们收到回信后,一见是那么文艺的句子和那么隽永的字迹,便加深了意志。宁从一脸歉疚的“楚楚可怜”的唐然那里听闻此消息,笑着挥了一拳:“你文笔和字那么好,为什么不署上自己的名字呢?”
宁把他的事讲了一遍。
“哦吼,这不完蛋了吗?你确定那就是风哥哥?”唐然也着急了。
“错不了!各方面都相似!哥哥从前也是写文章好,他还得过区征文一等奖呐,不,是第一名!”宁又有了点小傲娇。
“那怎么搞?嗯……我让我爸爸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打听到他的住址。你去当面拜访一下风哥哥,他说不定就想起来了。别管什么车祸不车祸,你是他童年最重要的人,相信奇迹!”唐然给宁打气。
“可是那又要麻烦然然了。”
“这有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话说……其实我也蛮想见见风哥哥的。”唐然嘿嘿笑道。
“什么嘛!他是我的哥哥,你不要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宁叫道。
“是你有吧,可别骨科了!”
“滚吧你!”宁捣了唐然一拳。
唐然爸爸在上海市作家协会工作,写的散文和诗歌常在国内的知名杂志上发表,可谓小有名气。但他却没有唐先生那么有名,唐先生一查,他甚至连作协都没入——也难怪,他说到底在正规刊物上发表的作品还是甚少,想要找到住址很难。
不过唐爸爸帮人帮到底,他亲自出马,要到了他的微信,找了个借口要到了他的地址。这不是很容易,唐先生和他套了好一会近乎,最后甚至给他拍了他的作协证,他才相信。卞爸爸甚至还为此请了唐先生一席。
卞爸爸开车带宁去拜访他。那扇门打开时,宁陷入了良久的震惊之中:简直太像了,那张脸,变化甚微。在宁心中存了十年,但却一直是个剪影。
然而面前高大帅气的男生却丝毫没有认出宁的迹象。他知道了宁的来意,他把她让进来,宁眼圈又红了。房子虽小,但极其整洁,一台电视,一盆向阳而生的绿萝,茶几上摆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风……你真的不记得妹妹了吗?”宁红着眼睛说。
“也许吧。”他说道,“你先别哭了,擦擦眼泪,坐吧。”他想给宁递纸巾,但是桌上的纸巾盒空了,他弯下腰想要去餐桌底下的壁橱里取。
宁猛然看见了他脖颈上的三个黑色的点,她没有接纸巾,而是说:“你就是风。真的,不会错的。”
“是,也是有可能的。毕竟我现在呢,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我问我的父母,他们回答说:‘你不是还记得字怎么写、话怎么说吗?只是记事的记忆缺失了,又不碍着你以后生活。反正,那些记忆也是没有什么必要让它存在的。’”
“为什么住院?为什么缺失记忆?你养……不,父母说起过吗?”
“车祸,听说是头部猛烈地撞击了挡风玻璃。”
“一点……也记不得了?”宁轻轻地问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一片空白。”
宁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她的心跳飞快,她怔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我不会放弃的,因为你就是风,纵使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也不会放弃的。我要给你找回记忆。”
令宁吃惊的是,他竟然没有表示反对。“坐,想喝点什么吗?”他只是说。
“麻烦了……我想喝奶茶。”宁想起唐然说过——她妈妈是心理学医生——她讲过,要想让人恢复记忆,必须要把他带入以前的环境中去。
“奶茶?我去买。”他站起身。
“不,我要喝哥哥调的。”宁撅起嘴。
“啊?”他对这个自称是他妹妹的可爱女孩开始有点无可奈何。“好吧。那我也得去买珍珠丸子和奶茶粉啊。”
“外卖不行嘛?我想和你聊会天儿,我必须从现在开始行动了。”宁说。“你小说写的真好!”她竖起大拇指赞道。
他只是笑笑:“不。还是低级文章,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而且到目前为止,只出过一本书。”
“我可以看看吗?”
“嗯,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送你一本,还可以签上名。但是恐怕没有什么价值,我要是开签售会的话,可能连捧场的读者都没有。”他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
“你可以给我写小说,专属于我的小说。”
他笑了,下意识地摸摸宁的头。宁心一惊,他的心里也一惊。是的,他对面前这个女生不可能没有印象,不可能!宁的脑海里,刚刚的那一帧和十几年前的某个镜头重合了起来,她不清楚,是否他脑海中也是如此。“你看过两色风景的《签售会上的小说》?”
“啊?”宁道,“什么嘛?”
“几年前《儿童文学》上刊登过,讲的就是一个没人捧场签售会的作家,在会上给一个读者创作小说的故事。”
“哇,听起来好浪漫。”
“嗯。”
“谈谈从前的事吧。哥哥忘记了,我可不会忘记。”
“好吧,希望我可以想起点什么。我非常了解自己被夺去的那份记忆啊。”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快递员到了。他戴上口罩去开门。
2009,杭州
公共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着,风身边坐着宁。
车颠簸得很厉害,宁中午吃的食物全吐在塑料袋里了。她现在睡着了,靠着风。
风给宁灌了点热水,他不敢睡。因为,他睡了,就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危险,车上全是陌生的乘客,加之陌生的城市。宁和风倍感恐惧,宁安静的睡着,呼吸均匀。风一手揽着宁,一手拿着书,进入杭州市区,路没那么颠簸了,杭州界的界碑刚刚被公共汽车甩在后面。
路上车渐渐多了起来,很快,大巴车下了高速公路,又片刻之后,停在了杭州公共汽车站。
风看了看表,是晚上七点。车没有提前,也没有晚点,准时地到了这座城市。
风本想挑选一座安静的小城。他可以打工,他什么都干得了,只要一学就会。他身上带了一张银行卡,卡密是风和宁的生日。卡里有三千多块钱。
“实在不行,这里面的钱可以应急。”上官妈妈曾经这么说过。
风首先想到的是找个住处。他听说市郊的房子比较好找,便和宁乘城际公交向着杭州市的郊区走去。
“还要坐公共汽车啊?”宁揉揉眼睛,对公交车表示出厌倦和不满。
“嗯,不过这次不用在那个大家伙身上待那么长时间了——在市中心太贵了,我们去市郊。”风也揉揉眼睛,他很困。
“嗯。”宁现在倒是精神饱满,她在车上只顾呼呼大睡。即便风觉很少,可一天一夜没正经休息过的他也很疲惫,这很正常。
“哥哥,我们快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你很久没睡了不是嘛?”宁难得地关心起了哥哥。风笑了,摸摸宁的头:“走吧。”
在市郊,公交车停下。风宁跟着最后一名乘客下了车。那名先生立刻上了一辆小轿车,轿车立刻呼啸着开走了。四下里漆黑一片。远处似乎有人在唱歌,隐约看见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星微弱的鱼火。
“害怕吗?我们好像……下晚了。”风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他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照了照汽车站牌。“不过没有关系,那不是末班车。我们再去对面等一会儿吧,回程的车来了,可以坐回去。唉,你看我,浪费了两块钱。”
“没关系,我也能工作的,我也能帮忙挣钱的。”宁挥舞着手臂说。
“瞎说什么,看有没有肯帮助我们的人,如果有的话,找到住的地方,你就得去上学。”
“啊?还上学啊?”宁露出一脸沮丧的表情。
“你不知道,有书看是件多么快乐——”
那辆黑色的轿车呼啸而来。
起初,风以为是公交车,后来发现是轿车,他没有丝毫警觉,直到它猛地停下来,在沙路上扬起一阵尘土。车上走下两个男人,任凭风如何反抗,宁如何哭叫,还是把他们抱进了轿车里。轿车司机一踩油门,发动机转出难以想象的转速,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车子疾驰而去。像极了电视上的桥段,不过这发生在真实的世界中。
宁一直在大哭大叫,坐在副驾驶的男人用低沉的嗓音说了一句风听不懂的方言,后面的男人答了声“是”便取出一块棉布堵住了宁的嘴。风大气也不敢出,他在观察四周,发现他们并没有转向,还在来的路上。
“你们……想干什么?”风质问他们,但是他没有底气。
前排的男人没回答风的问题,只用像刚才一样低沉的声音说:“老实点,我们不会伤害你们;但如果你也吆喝,你就会像她一样。”他用掐着纸烟的手指指着宁。掸下的烟灰落到了风的鞋子上。
“放开她!”风挣扎着要扑向左侧的男人,但右侧的男人立刻把他按在了座位上。
“我跟你说,老实点!老三,把他嘴也给我堵上。”男人吐了一口烟,稍稍提高了嗓门。
几分钟后,车子驶进了一片田野,在田野中的一间泥房子前停了下来。
前排男人和同伙们说了几句方言,后排两人拽着风宁的胳膊把他们拖进了房子,司机还留在车里。
“还是跟你们说,老实待着,你们的胳膊腿儿还好好的在那里。如果有什么其他事——”前排的男人戴着一副大墨镜,因为是黑天,他的皮肤又黑,所以整个身子都是浑浑的黑色,相当恐怖。
“我们这儿,可什么家伙什儿都有。”墨镜男边说边亮出一把血亮的匕首。宁被吓坏了,“啊”地叫了一声,但声音被棉布削弱,传出的很小,身后那个原先坐在后排的男人手中的手电筒的光线射到了刀刃上,在深黑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眼。宁闭上眼睛,靠到风身上。风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但他马上又稳住了。
“行了,老实点吧。走,老二,咱们去找点吃的去。”墨镜男忘了改口,用普通话说着,留下一个留着落腮胡子的男人,看守宁他们。
而那络腮胡子并不称职,他盯着风宁看了一会,确认两个孩子都睡着了,便也打起了呼噜。
然而风并没有真的睡过去。他在书和电视新闻中见过这样拐卖儿童的事件,他知道他和宁的下场:很可能是被送进深山,被另一些人虐待。他们本来是来逃避虐待的,现在又掉进了痛苦的泥沼。风哭了。风的哭不会出声,只是流泪,偶尔吸一下鼻涕,他不像宁,哭起来会把屋顶掀翻。
掀翻?那就好了,说不定可以爬出去。风不哭了,他必须坚强,必须勇敢,才能让自己和宁得救。
他首先查看了一下现状,屋里没点灯,很暗。听声音,车似乎已经开走,司机多半也已经离开,旁边有扇破损的窗户,可能走得通,但必须要静悄悄地,小心再小心。如果发出一点声响,惊动了落腮胡子,他就一定会警觉地看着宁他们,那他们就再无逃生的机会了。
风瞥见了一边泥地上的匕首,越想越害怕,谁知道络腮胡子会不会一时冲动伤害他们呢?他们无依无靠,如果真的失去了生命,抑或其中一个失去了生命,那他们注定要小小年纪就遭遇不幸的。他们已经遭遇不幸,遭遇的够了!天啊!你为什么如此对待这两个不幸的孩子呢?
不!不能犹豫,没有纠结的时间。如果再犹豫下去,墨镜男和同伙回来之后,他们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风!你必须坚持下去!风在心里支撑自己。
他突然记起了小时候对宁说过的一句话,一份不负责任的承诺,现在他要兑现了。
宁!哥哥保护你!
他试着把手腕缩紧,试图挣脱绳子,但是失败了。他转而把两手交叉,好在麻绳绑得不紧。几次尝试过后,风的手自由了。他用最小的声音对宁耳语道:“宁,一会儿,我悄悄地把你举过窗台,你就爬出去,落地尽量小声,一切都要小声。我先帮你解开。”
片刻后,宁也获得了自由,她听话地一声不吭,悄悄地爬到窗前。
络腮胡子还在打呼噜。
风用尽全身力气托举宁,宁也自己努力着。终于,宁出了泥房子。
但是,就在风的一条腿刚迈出去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络腮胡子醒了。他目瞪口呆,立马飞奔上前拽回了风。就在前一秒,风把一个蓝色的礼品盒,连同他的最后一句话丢给了宁:“快跑!别管我!”
宁虽然害怕到了极点,但她还是飞奔着。她矮,又穿着风的黑外套,在深黑的夜里不易被从比她还高的庄稼丛中发现。她使劲的跑着,但渐渐力不从心了,终于还是倒下了。
她已经已听到汽车开走的声音。她打开那个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的盒子。借着月光,她看到里面是一只机器猫,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是风的笔迹:
宁,生日快乐
风
这天是宁的生日。
宁哭了。她不敢大声哭,她怕他们还没有走,她想去找风,但她动不了,她现在爬都爬不起来。
宁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这是一间砖房,靠近墙壁有个水壶,壶里的水沸腾着,壶盖发出响亮的叫声。
一位老奶奶走进屋子,看见坐在床上的宁,笑了:“孩子啊,你没事了吧?”
“……没事……奶奶,这是?”宁有点吃惊地说道。
“啊,是这样,你爷爷下地,见你躺在地里,就把你带回来了——你是哪个村的?我怎么没见过你?”老奶奶慈祥地说。
“啊,谢谢奶奶。但我不是这里人,我来自北京。”
“北京?”老奶用一口带有浓重杭州口音的话说,但宁起码听得懂。
“嗯。”宁把风如何带她逃离,如何被坏人带走,以及风如何救了她自己却没能逃出来的事讲了一遍。
“呀!那不是人贩子吗?快,刚,带人去看看!”
“好嘞!”一个男声从外厅传来。
“呀,那果真如此的话,快报警啊!”
老奶奶又嚷道。被叫做“”刚的男人——应该是他的儿子,马上就回答说已经报警。
“那你先别走动了,好好休息一下,你受了惊吓,身子也乏了,需要好好休息。”老奶奶亲切地说,“想吃点什么?”
“谢谢奶奶,随便就行。”宁懂礼貌,知道这是在受人照顾。是啊,若不是因为这家好心人,她也许还待在田野里动弹不得呢。
“你说,你爸待你们不好,你们才出走的?”老奶奶给宁端上一碗面条,上面有看起来极鲜的酸菜鱼片,她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身体看起来很硬朗。
“嗯,我妈去世后,哥哥一直计划带我出走。因为我们不但吃不上饭,而且挨打。他简直惨无人道,每天都打我和风。还摔东西。我一见到他就害怕的不得了。终于,风买好了汽车票。我们就走了。”
“那你们的老师、朋友呢?”
“哥哥跟老师说‘我们要转学’,老师没多想就同意了。风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也不想。他们那些人啊,只会去那些什么局什么部走一圈,到头来也没把那家伙弄走。”宁叹气,委屈地向老奶奶诉苦。
“妈,没找到人。已经报警了,但警察说已经过去了一夜,立刻抓住的可能性不大。”刚才的叔叔走进了里屋,宁叫了一声叔叔,他亲切地弯下腰和宁打了招呼。
“那宁咋办?先住我这儿?要不你带去上海吧,那边教育条件也好点,你和小王不是一直没孩子吗?”老奶奶和儿子耳语。
“行,就带回去,她那意思也是想领养个……”叔叔说道。
“宁宁,你跟叔叔去上海上学好吗?上海是个大城市,有好多小朋友。”老奶奶哄起了宁。
宁当然高兴,她对叔叔说:“叔叔好,我叫上官宁。”
“好名字,我叫卞刚,不过以后就别叫我叔叔了,叫我爸爸就好。”卞爸爸笑道,宁看出他的笑是真诚亲切的,“——或者你想叫什么都行。”
“嗯,爸爸。”宁听话她叫了一声。
“真是好孩子,没想到这么有教养。”卞爸爸夸赞道。
上海→北京
宁离开他家的时候,他让宁等一等。他走进里屋,十几分钟后拿出一个蓝色的信封。
“回家再看,不要提前拆开哦。”
“嗯。”宁答应着,心里已经打好了小算盘。
宁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她根本没有听他的话,绕了一个圈子,绕到他的楼后,就拆开了信封。她调皮地吐吐舌头,道了一句他听不到的歉:“哥哥,对不起啦。”
信是这样写的:
上官宁:
我想给你写封信。有些话,不便当面讲——也不是说不便,而是当面讲不出来。
突如其来的你,像深秋树上落下的一朵花。那么突然、那么令人惊讶。我知道那天问我住址的人跟你有关,抑或再确定一些,那是帮你问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叫我“哥哥”,给我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还那么栩栩如生!我想不相信都难。我很想很想填补上这样一个记忆的空白,或许我失去的,不是我十岁到十八岁的幸福(那两个人对我很差),而是我的记忆,那是最重要的。
所以,在听到我的“妹妹”想帮我找回记忆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期待。我期待那段记忆是真的,这样,整个故事便清晰完整。
你很漂亮、很可爱、很善良、很勇敢。我将会很欣慰。
作家原来也有表意不明的时候啊,希望你可以理解上一行的意思。
听说你爱哭,希望你不要哭,一直面带微笑。你要坚强。
你的“哥哥”
敬上
宁抿起嘴唇,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会坚强的!”宁想给他发消息问问他,但她忍住了——问他什么呢?
对啊,问他什么呢?
但宁最终还是没忍住,她给风发:“在?”又觉得敷衍,撤回换上了:“在干嘛呢,哥哥?”
“我看了你写的信了,我太高兴你愿意和我一起奋斗了!”
“你夸我……夸的我好不好意思。”
这些消息,宁并不是一次性发送的。每一句发完后,宁都等一会儿,等他的回复。但他并没有回复。宁就边对自己说着“最后一条,不打扰他了”一边按着回车键。
发了十多条,从下午一直发到晚上。但他仍没有回复。“这家伙,写了六个小时了?”明天附中有活动,宁早早地休息了。
而他此时的确在写小说。他的灵感来得很快,而且来了灵感的时候,他不会让任何事物打搅到他:他的手机会关机,他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十二点,他合上笔记本电脑,打开手机。十几条消息蹦出来,全是宁的消息。他想给她回上一段,但担心太晚了打扰她休息,就没有回。他很疲惫,简单洗漱过后也休息了。
不想,第二天,他的微信号被盗了。他登录不上自己的微信。他有些不解——自己明明没有修改过密码!等他找回密码,发现大部分好友已经被删除。他收到了微信团队的通知,得知自己的微信被黑客利用了。好在他不使用微信支付,他按要求注销掉了自己的微信账号。
操作完成后,他想起了宁。他有些懊悔没有告诉宁他要搬家的消息。昨天的那个小小的动作,在内心深处告诉他,自己和宁有着某种可能已经被遗忘的关系,但是八点一过,搬家公司的电话打来。他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那只打开的笔和被撕去一页的笔记本,转头对工作人员说:“开始吧。”
他没有什么可搬的家具,只有一些居家必备的用品。搬运工作很快完成,他沉默地看了一眼上海,离开了这个城市。临走前,他把一张便笺贴在了自己的公寓的门上。那是一张素色的方格便笺。上面用相同的笔迹写着:
致上官宁:
抱歉,我不能当面同你说再见了。你是我唯一想要说再见的人。我要搬去北京,不要挂念我,只要我记得你,你不忘记我,我们一定能再次相遇。
高铁列车飞驰着,时速表上是三百五十千米每小时。已经过了江苏,列车离济南很近了。
此刻的上海,宁呆呆地站在他刚刚离开的公寓门前,看着便笺,泪止不住地留下来。他的微信莫名其妙的找不到了。开始,宁庆幸保留着他的微信号。但一经搜索,面对宁的只有屏幕上冷冷的几个字“未找到该用户”。
唐然正在参加家庭聚会。她接到了宁的电话,扭头就走。唐妈妈一把揪住了她:“去哪儿?现在离席多不礼貌!”
“宁宁出事了。”唐然挣开妈妈的手,冲出饭店,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宁那里。
宁抱着唐然,在他的小区树下哭。唐然把宁扶上了车,的士朝唐然家驶去。
唐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宁不再流泪。她安慰宁说一定会再继续寻找风的,她还指着这条上的话说:“他都说了,你们会再相遇的,你总该相信他吧。”宁点点头,去卫生间洗了洗脸。
列车上的他,沉默地盯着天空。窗外的天空和地面不同,天空不会动,而地面却在飞也似的奔跑着。他面前的屏幕上是新小说的框架,他无心去写,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这是部历史小说,写作时必然要查阅大量资料。他去了国家图书馆——那是北京对他和所有作家的馈赠。
他在H区寻找着。一本显然已有些年头的《中国成语故事》映入眼帘。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密密麻麻的书海中挑出这本书的。他翻开书,扉页上有几个字,右下角有几个小字。是用小狼毫写上去的:春来巷捐赠。
他往上看,看到了“上官风”的名字。他开始喘粗气、开始深呼吸,想要使自己稳下来。
似乎有什么化学反应在他的大脑皮层中发生了。虽然很微弱,但真真切切地存在着,他把书借出,回家换了身衣服,去服务大厅办理了图书遗失手续。
当他的历史小说新作《马背上的长安》出版样书给他寄来时,北京已经过了一个新年。入夏也已很深,树叶早已遮住了猛烈照射着大地的太阳。
那天晚上,北京照例万家灯火。他没有去闹市的习惯,如果没有安排,他会找个宁静的地方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他来到了清华大学的荷塘旁。他想尝试着写篇散文,但无论如何努力,都写不出朱自清的半点气质来。他只好作罢,专心赏荷。荷花正盛开着,纯净、高贵。漆黑的夜色亦无法掩饰她们的美丽。
一个女孩子——背着一个浅白的背包,一身连衣裙,他没有看清颜色,他的注意力在荷花上。她从他背后一跳,侧身走掉了。
他意识中渐渐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个在他现存记忆中只谋过一面的人,是个袭一身连衣裙的漂亮的女孩子。他盯着荷花,但心中已无荷花。他望向她离去的方向,但那里也已无人影。他把背包往地上一放——顾不得里面有相机和电脑——就向着那个方向直直地奔去。那是人海,师生的海洋。那只是想象、只是概率、只是可能!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不顾一切地向前跑着。
上海交通大学有个来清华进修的机会,宁毫不犹豫地争取到了。她此刻正跨过河塘,走回宿舍。但有什么东西一直困扰着她,她把记忆前推着,定格在了那个月下独自赏荷的男生身上。她惊叫一声,回过头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人潮太拥挤,他们是两个坐标点,在图书馆前重合,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又像双曲线似的分开了。他气喘吁吁地跑着,跑到礼堂,跑到教学楼,跑到宿舍。他大声呼唤着上官宁的名字,祈求这个既大又小的世界里的那个人听的见。而宁满脸通红,不停地喘着粗气,她喊出了上官风的名字,但奈何声音太小,太小。她已经没有了力气,她倒在了草地上。她挣扎着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扶着大槐树歇息。他看到了宁,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宁冲来。
“风……”宁有气无力地叫了风一声,几乎晕倒在他身上。风扶住宁,看着她的眼睛说:“宁,我找到了你,我说的没错,我们一定会再相遇。”
他自己睡沙发,把床让给宁。他和宁说好,明天去寻找。去寻找曾经的上官风和上官宁。
他们都没有睡,他们可能睡着吗?他们不停地说话,宁哭,又被他哄好,他们了解了彼此的一年,抱怨着命运的戏谑。他听宁说,她考上了交大,在读中文系。他打趣说:“理科出身的女强人还屈尊读了中文?”宁回答地理直气壮:“我们系理科出身的比文科生还多!” 宁也了解了他的情况。他把这一年的作品给宁看,宁赞叹说果真有了可见的进步。他们谈到了明天的行程,宁索性爬起来来到客厅,他也自然地起身,煮咖啡、倒咖啡,伺候着这个难伺候的女生。
翌日一早,风宁早早地起床,踏上了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旅途。天气预报说有云,但北京万里无云,太阳纵情地炙烤着大地。
“你也进伞嘛?”宁把伞柄靠在肩上,问他。
“不了,我不怕晒。小麦肤色也挺好。”
宁没有勉强,只是跟着他走着。
当年的楼房——可能因为位于市郊——竟然没有拆。宁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一个女子。
“有事吗?”她留出了一条门缝。
“请问,这里是上官家吗?上官坤。”宁报出了家门。
“上官……等一下,李飞!”他们听到她叫人的声音,多半是她的丈夫。她和宁面面相觑。
“这是六号楼。上官家,应该是在对面的五号楼吧。”她不一会儿便来回应。
“哦!多谢!”宁关上门。
宁找到物业管理处,给对方出示了身份证明。
“这一户……上官坤?有个儿子叫上官雅俊,孙女叫上官宁?哦……这位是上官风?”工作人员问他。
“我……我是。”他答道。
工作人员没再多问什么,找来开锁公司开了锁。
屋子里布满了灰尘,宁用手指一抹,灰尘竟然有小半厘米厚。家具没有多大变化,反正两人离开时,也剩不下多少了。
桌子上有个打开的笔记本。本子上同样布满了灰,整个屋子似乎都是灰色的。
宁把笔记本拿起来,拂去上面的灰尘。上面是潦草的字迹。
风宁,
我真的对不起你们,我甚至没有资格称你们的父亲。我这一辈子,受了太多的顺……顺境,这会让人败在它的手下。你们可千万不要像我这样。你们大概也不会像我这样吧,你们可都受过了磨练。这种情况下,我也无法再做什么了。我生了严重的肺病,我犯了法,我的命不久矣。只希望你们可以幸福。不配,但是还是要说对不起。
信没有落款,但宁清楚是谁写下的。尽管信中表达了歉意,但宁丝毫没有要原谅他的意思,她把笔记本放回桌上,算是对他的最后一点尊重。
一切有如走的时候,坤爷爷的书房、书架和桌子上的书。
宁指着对面卧室的书桌和床道:“看,哥哥,当时我们常在这间屋子里玩,你常给我讲故事。我有无数无数的问题,无数无数,你都能为我解答。”
风,他的脑海波涛涌动。
那时的幼儿园早已撤销,风宁从奥林匹克公园地铁站走出。宁指着鸟巢:“看,风。我零七年的时候缠着你问你什么是奥运,你答应我要带我去看北京奥运会的,咱们没票,你就带我偷了进去。哈哈!”宁笑了起来,笑声有如银铃。风微笑着望着体育馆。
“一个好心的大叔带我们进去了,我还记得——一场长跑,中国队拿了金牌!”宁举起手臂,仿佛手中握着一枚闪亮的金牌。
“那挺好啊,我都忘记了。”风拿出手机给鸟巢拍照。
宁来了兴致:“哥哥,我们自拍吧。” 她拿出她的手机。“新手机哦。”
风像是想起了一件事,他带宁去了附近的Starbucks,让宁等他,说:“我有些东西忘在家里了。”
“啊,上海的家?”宁上下摇晃着咖啡杯,“你要把我一个人扔这儿?”
“傻妹妹,是老家。”风摸了摸宁的头,随即走出了咖啡店。
宁有一秒钟蒙过去了,等等,风刚刚叫她妹妹了?!
风飞奔着,他不自觉地笑了,他觉得他真的有点像宁那只飞猫“阿风”。没错,一切都在稳稳地前进着。一件件往事像弹幕一样弹进风的意识里。一样,一样,一切都跟他想的一样。地铁停下,风拿到他刚买的canon相机,又奔向地下。
“上官宁。”风按下快门,宁咬着吸管、傻傻地看着镜头的姿势,就定格在存储卡中了。
“啊,不要拍我的丑照啦!小心我用咖啡给你洗个澡。”宁抢过风的相机,“好丑啊,删了删了。”
“多好看,留着吧。”风拿起自己的咖啡,里面的冰已经所剩无几了。
“去胡同里转转吧。”宁提议道。
春兰巷里,那栋屋子上,“春来巷典当”的招牌已经破败不堪。绿色的油漆皮已经脱落了大半,门上挂着生锈的铜锁。风靠着门,从包里取出那本书。他透过窗子,望着屋里,给宁讲起了当铺爷爷的儿子给他讲的故事。
宁听着,眼圈红了,她问风:“这是真的吗,哥哥?”
“真的。”风温和地笑了,夕阳斜斜地洒在巷子里,远处不知是哪家传出了炒菜的香味。
宁又哭了。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牵着一只大金毛狗,从他们旁边窜过,直奔巷口去了。“快点!要吃晚饭了!”
“好想回到这么小的时候,好想。那时候多好啊。”宁踢着路边的石头。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风叹了口气说。
“什么嘛?我一直很幸福,我知道。”宁不服气。
“我也很幸福,你幸福了,我就痛苦不了。”风停下脚步,拍了个逆着余晖的宁的背影。“这张好,我去发表。”
“别想!今天你的相机我没收了!”宁把相机从风脖子上摘下来。
“明天带你去巷子的另一头,那是我们的终极回忆。”从海底捞出来,夜已深,地铁上挂着红色的“末班车”的示意牌。
“好幸运,竟然赶上了末班车。”宁在冷冷清清的车上坐下,车上很安静,她立刻就轻轻的睡着了。
地铁开着开着,变成了驶在京沪高速上的大巴车。
“ Passengers ,we are about to arrive at Zhong Guan Nan railway station.Please……”某个楼盘的售楼处上的大钟敲了十二下。
次日,依然万里蓝。
“我们不用坐地铁了,步行就可以。”宁换上了一件制服样子的衣服,风觉的有印象。
“JK?”
“是zhei。”宁纠正他的发音。
出乎意料地,那家墙上挂满挂件的饰品店里人出奇的多。墙上的电视早已换过,店面也已装修过,货物更花哨了,有了点都市的味道。
那时的老板娘还在。起初她没有认出他们,她在忙着招呼顾客——今天是周末,不少人慕名而来,这家名叫“猫”的饰品店,已经小有名气。
“阿姨!还记得我吗?”宁向柜台里招手,大声说着。
“嗯,你……宁,风?”老板娘稍微愣了一下,但立刻恍然大悟,“小王,你招呼一下!”
她从柜台后走出来,拉着风宁的手不停地问候。
“都长这么大了?”
“这几年怎么样?”
“要在北京待多久?”
风看向侧壁上挂着的电视,上面播放着机器猫。东宝的画风和多少有些沙哑的配音,是他听过无数时候的。
他凝视着摆在柜台最上层的一排机器猫挂件: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他的脑中无数突触在重新建立,无数神经仿佛一刹那间活跃了起来。
那零点几秒撞击失去的东西,在此刻的零点几秒,奇迹般地、天衣无缝地复原了。
宁把那个有轻微磨损的机器猫取出,握住风的手掌,放在他宽大的手心里,随之而下的还有许多珍珠似的液滴。
“我真是傻。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我的那只机器猫,就是你。我的眼泪、我的任性、我的无礼,全部被你收走。取而代之的是你用你自己的幸福换回的给我的幸福。你的痛苦,我不了解,也不理解……我只有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来回报你。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办法,我唯一想要的——也是我从你、只属于我的机器猫那里唯一想要的东西,就是风永远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
宁说完,拉着风跑出了店门:“我要喝星冰乐,哆啦A梦!”
“刚才还说唯一想要的……”风两手揣在裤兜里,笑着看着宁。
“不要在意那么多了。风……”风用手替宁抹去残留在脸颊上的眼泪。
“我的妹妹这么漂亮——不哭的妹妹。”风从宁手中接过机器猫,它在刺目的阳光下焕发出愈发鲜艳的光芒。
宁在商店里买了一个硬皮本。真巧,她的日记本昨天刚刚用完。她和风嗨完到家,蟋蟀的歌声和偶尔驶过的一两辆车的声音,在无限深邃的夜中响着。震动着空气,方才让宁感到空气的宁静。她执笔写道:“不论外面有多喧嚣,我的世界里有风,就足够宁静。你像一阵风——不,是龙卷风,我就在风眼处,独享你带来的那份安宁。”
上海
风合上村上春树的《萤》,这是一本短篇辑子。他没有买中文版的,这本是他去东京时在一家旧书店淘的八十年代的版本。伊纪国屋的版本都太新,装帧精美,要价虽也不是太高,但风感觉少了些村上春树的原汁原味。
Starbucks里响起了令人混沌的轻音乐声。风抬头看了看挂钟,短短的镶金时针和略长的分针组成一个偏左的“V”字形。分针以较快的速度转动着,活像一把剪刀,正把这一天的最后十分钟减掉。
风摇了摇塑料杯,里面传来冰块碰撞的清脆的声。风轻轻地敲动键盘,改好最后几个句子,将文件保存了起来。鼠标指针划到文稿的最底端,他以极快的目速浏览了一遍四十多页的文稿。他喝干了杯中掺有大量冰融水的咖啡,他招手示意咖啡师再来一杯。
咖啡端了上来。风突然感到有点冷意,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文档,一边用匙搅拌着冒着热气的饮料,一边敲击着键盘:
宁宁:
对于你,我已是一种全然不同于昨夜的认识。大概是回到了从前吧——从前的从前、开始的开始,我们都是孩子的那时。其实现在我们也无法摆脱“孩子”的头衔,我们还是孩子。准确来说,你还是孩子。不论发生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抑或是时过境迁,你对我而言永远是孩子。
那天,我面朝着夕阳,你紧跟在我身后。多像是那岁,我们一前一后走在熟悉的巷子中。你突然问道:“你是谁?”
我愣住了,我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很快有了答案,我给了你一个手势,让你跟上我。我一直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我辨认着方向,寻找着标志物和路牌。走了些许工夫,我们来到了一座老旧的房子前。我先踩着木制梯子试了试,确认还安全后爬了上去。然后拉你上了去。我们飞檐走壁,来到了最高的屋顶上,上面爬了不少爬山虎,绿绿的叶子在灰色的水泥之上显得更加鲜亮。你来了兴致,躺倒在了屋顶上。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和你爬屋顶看夕阳,坐下来盯着西下的红日。而是俯视着你,对你说:“妹妹,你叫宁是吗?”
你仿佛记起来什么似的,本来就大大的眼睛变得更大。这段故事妈妈讲过,你刚想起身,我伸手制止了你。我没有站起,而是和你一同躺在可人的绿植之上。
“我当然记起了我是谁,而且除去你讲述的,其他一切的一切我都记了起来。甚至是我对你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你又红了眼眶,想要开口说什么。我轻轻地拍了你拍你的肩膀,你明白了,让我继续说下去。
“你可能会感到愧疚。为我给你讲的天文地理万物知识,为我带你冒的险,为我省下午饭钱给你买的铅笔盒,为我救了你却没能自己逃生,致使失去了最珍贵的八年青春时光。但妹妹,我根本不后悔,不仅不后悔,我为我所做的这些、一切,感到庆幸与喜悦。刚刚在饰品店里,你说这是用我自己的那份幸福换来了的你的幸福。但你错了。我没有用我的幸福去换,因为我自始至终并没有失去分毫的幸福。我甘愿为你做这一切,为你做这一切并一直幸福着,仅仅是因为你是上官宁是我的妹妹。这个名字、这个称呼,就是我的理由,你怎么能拿我与机器猫作比呢?机器猫没有妹妹,他做,也只是某种东西在驱使他呢。”
我把手机递给气不成声的你,上面的照片是那张医院的报告单,上面有风宁的名字,下面是一个对勾。
这样,我拉起了你,“走吧妹妹,你不是还想喝星冰乐吗?”
你说,哥,你想要什么回报……不许煽情。
我说,小鬼,再说这话,就不给你买饮料喝了。
我背过身去,假装挠头,顺势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
妹妹,记住,哥哥永远是你的机器猫。
哥哥
风合上笔记本电脑,把两个文档发给宁。
时针已经越过“12”不少了,宁的头像另一侧,还没有带数字的小红点。
哥哥漫无目的地走在不眠的上海城中,迎面而来的江风让他感到一星秋意。
他站到了桥上,身前是江。江上,是来往不息的船。
少年信然问江岸灯火和天上的星河:“我是谁?我在何处?”
少女袭一身飘然白裙,衣摆舞动。她站到少年身旁,答道:“你是风,永远不会宁静下来的风。你不在何处,在我身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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