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三点,栗寺摸着自己的下颚,仿若真的能感到胡子慢慢长出来。他还在酒吧里喝着酒,隐隐约约地听着 Sophie
Zelmani 的《Going Home》,掰着指头数着,看看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
“你已经喝了五杯。”酒保说。
“是吗?”他回头看着空荡荡的酒吧,与往时大不相同。“怎么今天就这么几个人?”
“大哥,别喝糊涂了,今天年三十,谁没事不回家跑来喝酒?”酒保擦干净杯子,倒扣在身后盘子里。这酒保栗寺是认识的,他经常来这里喝酒。“我估计你是买不到车票了,才跑来这里喝酒的。”酒保晓得他的自尊心,因而没有点破。
“还能怎么办?”栗寺的话答非所问。
栗寺喝着酒,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根。“你抽一根吧?”又递给酒保一根,“现在人少,除了我,谁还找你做事?趁着过年歇一歇。”
酒保接过烟,自己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火苗点燃了烟头。他吐出烟雾,透过弥漫着的烟雾,说:“你是就这样,今年不回去了?”
“怎么回去?你给我弄得着车票吗?”
“家又不远,从上海到南京,实在不行打个车就到了。”酒保“嘿嘿”乐呵着。
“别他妈的给我开这种玩笑。我现在窝火的很。”栗寺摇头说。
“要回家,你铁定能回的,你是不想回罢了。”酒保叼着烟,一副把栗寺一眼望到底似地说。
“我说,你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你这人不就这样吗?自尊放不下,做事又规矩,不越界,哪像个出来混的人?”酒保说,“说不定你走斑马线也从来不闯红灯呢。”
“既然我这么可怜,你倒是给我想个办法解决啊?”
“我怎么能把你往沟里带?”酒保拿着酒瓶子,又给栗寺倒了一杯,“哎,我提前跟你吱个声,还有半小时我就下班了。先走一步,回家过年。”
“臭不要脸的,不是要给我出主意吗?主意没听见,就听见你这里要跑。”栗寺笑道。
“我可不管你。”酒保仰天打了个哈哈,“连着上几天班,可累死我了。”
“这有什么的,加班加点可不是正常么?”
那酒保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说:“算啦!给你支个招,我以前用过。”
这时,曲子已经变换了一首栗寺没有听过的歌。 他掏了掏耳朵,说:“洗耳恭听。”
“倘若有那么点能解决的事情,现在都是可以解决的。”老板在栗寺刚进门的时候,对他说。
“这话什么意思?”他意识到有些麻烦。
“公司亏损的很大,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去帮帮公司的忙?”老板问栗寺。
“或许是有的。”栗寺说,心里却嘀咕着:“但是我不能说:‘这不是我的职责范围。’员工不就是要为公司利益考虑的吗?”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猜度老板话里的含义。
“打个比方,你买了一辆车,为了养这辆车,你的钱也不够。你会怎么办?”
“无非就两个办法,开源或者节流。”栗寺回答道。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回答。
“那怎么开源?”老板如是问道。他没有问下一句,这是什么原因?
“我应该还没到参与公司领导层决策的级别。”栗寺说。
“是这样的,所以公司领导层有决策下来了。”
酒保准点下班了。走之前给栗寺倒了一杯酒,说:“这杯我请了,你自己看看那个方法成不成,过年了,家还是要回的。”
栗寺点点头道:“新年快乐。”临了又给他一支烟。酒吧里人也都散去了,栗寺看了手表,估计酒吧也要关门了。“那就待到关门吧。”他自言自语道。酒吧关门了,公司也关门了,大过年的,他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他仍旧摸着下颚,发觉胡子越来越长。
没有酒保,营业时间是在清晨五点的时候结束了。栗寺拖着行李箱,微醺地走出门,觉得外面寒意凛凛的风竟吹得那么惬意。接下来该去哪?他琢磨着,但他不后悔自己退掉了在上海租的房子。在被公司裁员的第三天,他就给房东进行了通知。也就是前一天,他把自己的行李全部搬了出来。而留在那里的杯、盘、碗、筷,还有其他许多杂物,一概没有带走。自己就这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尽管天上阴云密布,看不见一颗亮星,但夜色依旧迷人。栗寺还从没这样去欣赏过上海,在这里生活了五六年,他没有认认真真看过这座城市,就连他出生的南京,也是如此。
栗寺走到一处公交车站,中国红的过年广告招牌显得非常刺眼,于是他晃悠悠地坐在站台的座椅上。路上偶有车辆飞驰而过,没有车的时候,他能听见风轻悄悄地划过脸颊。就像她轻轻用手抚摸他的脸庞,隐隐还能闻见护手霜的味道。
不过这已经是过去式了。失去了女人,也失去了工作。除了手里的这张公交卡,他在这座城市里已然空无一物。
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抱着这么一个大箱子,招摇过市般走在办公室的过道里。他好像真的看见所有人,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看。他把箱子放在过道上,从里面翻出一盒口香糖,拿出两粒放在嘴里,信步走出了过道。电梯自上而下,栗寺等了很久,他心想这个时间,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坐电梯?但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他看见里面空无一人。栗寺走进去,感觉自己的手因为箱子,开始发酸,于是放下了纸箱,颓然倚在电梯的一角。他听见梯井里绳索“呼啦啦”作响那种空荡荡的声音,看着电梯显示楼层的数字从21、20、19……往下降,他心想是否有人会按电梯,不过最好没人和他同乘,这箱子只要自己知道就行了,别人为什么要看见?
栗寺看见有辆公交车驶过来,但是没有在车站停下。他其实很想坐上那辆车,但没成想司机师傅连机会都不给。可能司机师傅没有见到自己,栗寺心里这样揣测,自己隐身了,别人都看不见。公交车的声音渐行渐远,他依稀能听见这辆车在街角转过弯去。昏黄的路灯下,高大的梧桐树枝的影子,斑驳地洒落在地上,栗寺试图从中找出一点规律,结果不尽如人意。
今晚的月亮还是比较好看的,栗寺想着透过飞机玻璃窗的那种视角,去看天上的明月。他曾经尝试用不同种角度去写同一个故事,后来寄去杂志社,一点回音也没有。不过用这样的角度去想象今晚的明月,也是不错的消遣,尽管看不到。
在栗寺不经意间,天空已经渐渐开始泛白了。他看了一眼时间,时间已经逼近清晨六点钟。时间提醒了他的身体,困倦开始侵袭全身,栗寺不住地点头打着瞌睡。忽然后颈一凉,他猛地一惊,抬头一瞧,原来飘起了小雨。这就糟了,栗寺可没有带雨伞。
“这箱子,我连雨伞都撑不起来。”他抱着箱子,骂骂咧咧地说。这时他一个同事拍了拍他的肩。栗寺回头一瞧,说:“诶?你怎么下来了?”
“我有车,我开车送你。”同事说,“放心好了,我有外勤,顺道的。”
栗寺也顾不上那么多客套,笑道:“成!麻烦你了,上车。”
东西都放在了后备箱。车驶出停车场,在路上开稳当了。那同事说:“你被裁掉了,很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不中用呗。”栗寺说。
“你也是公司的老一辈了。干了五六年,说裁就裁。按我说,是公司兔死狗烹。”
“公司要发展,没人才不行,我要是个人才,我就不会这样了。要么就是公司要倒。”
“我觉着后面一句话才是真的。”
栗寺心里对这人嗤之以鼻,但他肯带上自己一程,也是感激不尽。
“过年回家的车票买了吗?”栗寺问道。
“没呢,打算直接开车回去。‘沪’字头的牌照,开回去也上档次。”他笑道,“你呢?”
“我没买到。”
“那就跟我一样,开车回去。”他说。
“我没有买车。”栗寺说,他一开始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是想买车的,但是最终没有落实。如果买了车,岂不是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那你怎么回去?家里肯定打电话过来问的。”
“昨天我妈就打电话来的,问我回不回去。我说没买到票,就不回了。接着我爸拿过电话,说:‘你要是回不来,我们去上海找你,不就成了?’”
“你怎么回的?”
“我说:‘我在这里就住十平米的单间,你们二老就别动身子过来了。’于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一看你就不厚道。”同事说,“过年家都不回。”我是没有一点回去的心思。栗寺想着,掏出手机,手指拨动着,翻出了妈的电话号码。
栗寺攥着手机,心里感天谢地,幸好这车站有个顶棚,不然真要淋得一身湿。天已经亮了,他也醒了酒。灰暗的天空底下,梧桐树干黑黢黢的,雨水擦湿了地面,车子压过去,总有“哗哗”的声音。这总也不像是过年应该有的气氛。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子已经长了出来。心里不觉好笑起来。
他记起上学时常常看着老爹拿着根刮胡刀,满嘴满脸涂满了肥皂水,在镜子前面小心翼翼地刮着。有时他也想刮。老妈总会夺过刮胡刀说:“你这嘴上几根小拉毛,刮个鬼!千万不能刮,一刮以后就得天天刮,可就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去摸摸你爸脸上,还有滑溜的地方了啊?”但是栗寺总会想着这个事情,要是能刮胡子,自己也算是长成人了,好歹生理上是这样。但每次佯装要刮胡子,都免不了老妈的阻挠。最后在刚上大学没多久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在宿舍里,把嘴边上的“拉毛”都给刮了,手法不精细,还破了几处。
正当他摸着胡茬子,想着这事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班车终于到了,他身体疲惫,拎着行李上车时,打了个趔趄,司机师傅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叫道:“小心!”栗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事!没事!”
“就坐旁边这位置吧。看你这样子,昨天应该没睡好。”司机师傅唠叨着说。栗寺心想,他也是困,早晨起来得说说话,提提精神。
“昨晚是压根没睡啊,酒店都满房了,找了一个地方硬是坐了一宿。”
“我的乖乖,这可累死人咯。”
“可不是!”我回头望向车后面,几排座椅空空荡荡,扶手随着车身摇晃得整整齐齐,便说:“这早晨都是这么少人吗?”
“不是的,还没到站了,马上前面那两站往后,人就多了。平时还好点,就这个时候,净是拉着行李回家过年的。”司机师傅说道,把车往车站边上一停,说:“看你也是要回家的样子啊?”
“对,回家。”栗寺说。这时上来了许多乘客,大包小包地拎着,一下子填满了整个车厢,他们都是回家过年的。尽管嘈杂起来,但他太困了,不住地打瞌睡。
司机师傅高声说:“你要困就睡了,到站了我叫你!你呀,睡醒就到家了!”
注:①“拉毛”是南京话,意思是指没长齐的毛,一般是大人说小孩子年纪小的意思。
② 主人公栗寺,即“李四”,取“张三李四”后者,泛指任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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