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

一

我叫阿晖。

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它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可它却发生了。这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一定要讲这件事，那还得追溯到高三。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我和李达约好去临县拜访一个人，那个人自称王大仙，据说是个瞎子，会算命兼抓草药卖偏方。其实我不信那些风水玄说之类的无稽之谈，那根本就是封建迷信的产物，不过是专门愚弄那些无知的人，骗人钱财的。但李达信。李达说他堂嫂结婚多年了，一直怀不上孩子，去找王大仙看了一回，算了一卦，说是屋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挡住了送子观音的路。他们问可有什么破解之法，王大仙说，在堂屋上首挂一副观音像，地上点四根蜡烛，半年之后，自会有麟儿报喜。他们开始也半信半疑的，不过还是死马当做活马医照做了，没想到半年之后李达的堂嫂真的就怀上了孩子，后来生了还是个儿子。

李达想去算命，看看今年能不能考上大学，可他要么是怕人笑话，要么是一个人怂不敢去，硬是把我也拽上。我本着打酱油的心去，没想到却真的让我大开了眼界。

那王大仙也不知是真瞎还是装瞎，两只眼睛就那么幽幽的睁着，眼珠就是不转，我看了好一会儿竟没发现他眨眼。李达先让他算，我本来打算在旁边看看他有什么鬼把戏，可他不让我看，让我在门外等候，说是天机不可泄露。这不扯淡么。他们算命，难道不就是在泄露天机。

我在门外等了大概一个小时，等得不耐烦了，李达才出来了，像吃了糖一样，整张脸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我进去，王大仙让我把手伸出来。他就抓着我的手，在我的手掌上一阵窸窸窣窣的摸。我想说话，他让我不要出声，我只得闭嘴。末了，他说，“娃儿是个好命啊。手掌圆润，食指中指等长，还有孔雀眼，是大富大贵的……”

“得得得，那我今年高考能高中吗？”我不想听他啰嗦，直接打断他。

“能。好好把握机会，能中，能中的。”他笑眯眯的。

这句话说了当没说，什么叫好好把握机会。回去路上我问李达，“刚刚那个神棍怎么说跟你说的？”

李达依旧乐开花的样子，“他说能考上！”

切。他也说我能考上的。

但没想到，我真考上了，被首都一所有名的大学的王牌专业金融学录取了。我简直不敢想象，因为这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太可能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考上那个大学。当我知道我的分只比平均线多出一分的时候，我简直要高兴得疯了。

但这并不代表王大仙算命算的准。因为，我的好兄弟，李达，落榜了。李达喝了好几天酒，每天都在诅咒王大仙那个神棍。我一边沉浸在我的喜悦之中，一边对李达落榜这件事又无可奈何。

之后，我和李达各奔前程。我去了首都学经融，李达复读了一年，最后还是留在本省，听说他也选了经融。

再次见到王大仙，是在我大学要毕业的时候。那一年我回老家过年，在街上碰到王大仙，他和一个圆圆胖胖的女人一块在买菜。因为李达落榜，我始终觉得王大仙是个神棍，我不太想理他。没想到他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他说，“娃儿，还记得我不？看你这个样子，是大学毕业了。怎么样，当年我就说你能考上大学吧！”

我说，“那你还说李达也能考上呢。”

王大仙说，“他第二年不是考上大学了吗？我又没说他哪一年能够考上。”

我说，“行了行了，我不跟你扯皮了。反正都过去了。”

没想到王大仙又拉住我，他说，“娃儿，要不要我再给你算算？”

我忙摆手，“不要不要。”

他依旧拉着我，又补充说，“不灵不要钱。”

反正不要钱。于是，我说，“那行吧。”

他又像上次一样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脸，让我抽签。

一抽，竟然抽了根上上签。王大仙说，“娃儿，你看，上上签，按照签的意思，你是要前程似锦，财源滚滚呐。刚好，你不是马上要找工作了，你肯定能找到个好工作的。”

不管它灵不灵，至少话是个好话。我很受用，还是给了钱。

王大仙继续说，“往年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人不在，你要不要替他也抽一支？”

我说，“抽签，还可以代抽？”

于是，我替李达也抽了一根签。也是上上签。

王大仙很高兴，他惊讶又兴奋的说，“看来你们两个前途都不可估计啊。恭喜恭喜。”

我心里更高兴了，又给了一份钱。

我给李达发消息说我给他抽了一支上上签，李达的大学只读三年，希望我们都能在毕业的时候找到满意的工作。

但李达自从高考那年算命没准之后，再也不信这些了。他一听我提就火大，他义正言辞的说，“不要相信那个神棍的话。”

我说，“反正也没多少钱，图个吉利。再说，当年不是你拉我去的吗。”

只是，没想到，那个神棍王大仙的话还真应验了。我真的一毕业就签了一家经融行业的上市公司。我心里想，那王大仙算得还挺准的。

我又给李达打电话，我说，“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李达意志消沉的说，“都石沉大海没信。”

我只能一边好奇一边安慰他，“没事没事，慢慢来。”

我跑去找王大仙，我说，“你不是说李达也会找到个满意的工作吗？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呢？”

王大仙说，“你不要着急嘛，或许就像高考那次一样，等过一段时间就找到了呢。”

又过了很久，李达已经换了好几个公司了，都不怎么样，只能不断跳槽。最后在一家刚起步的民营小企业上班，拿着微薄的工资，福利待遇也不好。

我气极了。跑去找王大仙说理。我揪住他问，“你不是说你算得很准吗？还说什么不灵不要钱。你就是个骗子。”

王大仙说，“那你不是考上一个好大学，找到一个满意的工作了吗？”

我说，“那李达呢？你说他也会考上大学，你说他也会找到满意的工作的。”

王大仙想把我的手掰开，他一张脸红彤彤的，他说，“你先放开。李达第二年不是考上大学了吗？第二回，签是你帮他抽的，保不齐就是因为这样，冲了他的运气也说不准啊。”

我还是不放手，“你强词夺理。”

王大仙说，“你要不信，我再给你算一卦？你看准不准，再动手成不？”

我慢慢松开手。

王大仙说，“看你满面桃花，是要走桃花运了。我看出你接下来会谈恋爱了。”

我说，“这个年纪谈恋爱也正常。你这个说话太笼统，具体点。”

王大仙一拍桌子，“那行。我算出你今年会谈恋爱，后年会结婚。”

我心里想，好，那我今年就不谈恋爱，即使要结婚也大后年再结。到时候再来找你算账。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又帮李达问了姻缘。王大仙说，“他跟你差不多。”

从王大仙家出来，竟然碰到小禾，我一个高中同学。这么多年没联系，没想到在街上偶遇了。于是一起去吃了饭，饭间彼此相谈甚欢，临别又互相留了电话。

就那样，我果然谈了恋爱。谈了两年之后，感情一直很稳定，就见了家长，在年底结了婚。

我不得不认真思考王大仙算命准不准这件事了。就他给我算的几次来说，每一次都准了。可是，李达。

我结婚的时候给李达打电话请他来喝喜酒，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失恋了，他前女朋友要跟别人结婚了，他心里难受不想来。

我心里从来没觉得王大仙真的料事如神，能知天命，但心里还是对他有些敬畏。逢年过节我都会去看看他，顺便让他给我算算命。还真的是，每一次大体上都是按照他说的方向进行了。每次，我也都会帮忙问问李达，可他算出来的在李达身上从来没准过。

我向王大仙感慨，“难道真的是命运如此？”

王大仙总是高深莫测的说，“事在人为。”

又过了两年。王大仙来看我。我好吃好喝的招待了他。

酒足饭饱之后，他瘫在沙发上。他说，“老弟，哥哥这次来，是来给你提个醒，路有好坏。大道走多了，有时候也会碰到荆棘硌脚。”

我说，“老哥的意思是？我要倒霉了？”

他默然。

我抓住他的手，“还请老哥帮帮小弟，给指条路啊？”

他眯着眼，说，“不要总想着往高处走，有时候啊，也得往低处看。”

醍醐灌顶。我连忙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回去之后，我果断放弃了以前的投标方案。不要总将眼睛放在那些大公司大项目的头上，回报高风险也就高。按照王大仙的说法，这次要投标的对象也就是所谓的高处。这次我决定放弃大型企业的投标，改投中型企业。刚好来招标的有一位是小禾的师兄，小禾张罗着请他们吃了一顿饭，加上公司的实力，自然就拿下了他们的项目。

我自然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可是，我突然收到消息，李达去世了。

说是从公司顶楼坠楼身亡，被摔得血肉模糊。

我半天回不过神来。

原来所谓的高处是指这个高处。那天，王大仙说，李达也是。他让我告诉李达，不要总往高处走，危险。可是，因为它从来没灵验过，我就没告诉他，我以为这一次也不会准。

是我害了李达！

李达恨我。他不会原谅我的。他给我留了张纸条:我恨你。

二

我是李达。

不，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可它，竟然真的发生了。不，这根本就不是所谓命运，这是人为的灾难。

阿晖那个蠢材，到死都不知道我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这件事如果一定要说，还得追溯到高三的冬天。那天阿晖约我去临县算命，算一算高考能不能考上。我复习都来不及，不愿意去。可他硬拉着我去。我知道，他只是为了求一个安心。

算命出来后，他一脸兴奋，像打了鸡血一样。他说，“李达，王大仙说我能考上大学。”我说，“那你好好加油。”果然，他一下子又很忧郁的说，“李达，你成绩比我好，高考的时候，万一你坐我旁边，你能不能给我看一看。我真的很想考上大学。”

为了让他开心点，我答应了。我说，“好，到时候你不会做，我又会做的，我一定给你说。”

没想到高考时，他真的坐在我后面。

我数学比较好，很快就写完了试卷。题目有一些难。

还剩半个小时的时候，阿晖不断在后面踢我的椅子，问我最后一道题。我想着，就一道选择题，告诉他了也没事，就告诉他了。

我现在特别后悔，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一个错误的答案？

就因为那道题，五分，他就比我总分多了一分。我们报了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就因为那一分，他被录取了，我落榜了。要是我不告诉他，那考上大学的就是我。那后来这些事都会发生完全的变化。

当时我心灰意冷，只能不断地喝酒来麻痹自己。是我父母不断地劝我，我才重新振作起来复读一年。可压力变大，加上以前留下的阴影，我复读一年也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只能留在省内一所不怎么样的学校。可我喜欢经融，还是报了这个专业。

读大学这几年，我刻苦学习，不断参加社会实践和社团活动来锻炼自己。我以为，只要我努力了，还是可以赶上去的。

毕业那年，我看中一家公司。一面二面三面，我一路披荆斩棘终于走到终面，只剩下两个人。没想到另一个人是阿晖。人事问我哪个学校的，又问他是哪个学校的。就这样，我被淘汰了。

我站在路边，疯狂的想跑去人事说，他的大学其实是我的大学。可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谁会信？信了又怎样？

我放弃了。最后选择了一些不太好的公司，他们要么是福利待遇太差，要么是公司没有前景。我只能不断的跳槽。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一家刚起步的公司老板对我青睐有加，请我加盟他们，一起成长。

我已经看开了，知足常乐。但是，我忘记了上帝为你开了一扇窗，一定会给你关闭一扇门这个道理。而关我门的那个人，竟然还是阿晖。

那次阿晖来这边出差，随便来看我。公司刚起步，事情太多，我没空，就让我女朋友小禾去招待他。小禾带着他到处玩了两天，他走了。可他走了之后，小禾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整天嫌弃我没本事，这么大年纪了还只是在这种小公司混，每天不知道在瞎忙什么，不知道疼人。还总拿我跟阿晖比，说他年轻有为，志向远大，名校毕业，工作体面，又风度翩翩。她隔三差五的冲我发脾气跟我闹别扭。没过多久，她说我们彼此先冷静一下吧，她要去旅游散散心。我说陪她去，她不让。没想到，她是去找阿晖。隔了三天，她给我打电话说，我们分开吧，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阿晖给我打电话请我去喝喜酒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在屋里喝酒，醉得不省人事。我特别想指着阿晖问问，问他为什么要抢我的大学，抢我的工作，还抢我的女朋友。可是，最怪的是自己。

我以为这已经算完了。我已经没什么能被他抢了。我把重心放在工作上，每天累死累活的上班，加班。公司发展很快，我也慢慢的从员工变成能管理一个小团队的管理者。我又遇到了新的恋情，刚好她对我印象也还不错，慢慢的我们谈恋爱，结婚。

公司不断扩大，想要占据更大的市场。我说拿下某个公司的招标是个好通道，但我的新晋对手说拿下另一家的项目更容易。我们俩各持己见，最后在领导面前立下军令状，谁拿下了就晋升为总经理，拿不下就自己主动走人。

我为了拿下那个招标，带领团队吃了半个月的方便面，半个月来没好好的休息过，夜以继日的调研，写方案，修改。

我以为我的方案已经万无一失了。没想到，从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来，而那个程咬金竟然还是阿晖。他凭借他他们公司的名气和小禾的关系，顺利的拿下了招标。不，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那种大公司会来和我们这种小企业挣饭吃。我也不愿意再去想，他的公司原本是我的，他的老婆也原本是我的。为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了，连工作都没有了。

我离职后，看到了老婆眼里偶尔的失望，看到了朋友眼中淡淡的轻视和嘲笑，看到了老夫老母隐隐的担心。

这一切都是阿晖造成的。没有他，就不会有这一切。

我恨他。恨之入骨的恨。我算是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吧，我是逃不脱这个循环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跳出去。否则，他会缠我一辈子的。

可是，怎么跳出去？是他死？还是我死？

我已经无法跟他共处一个空间了。

杀了他，我也会被判死刑。我还会背上杀人犯的罪名。我的孩子就是杀人犯的孩子。我的父母就是杀人犯的父母。我的妻子就是杀人犯的妻子。

不。他们不能一直活在我的阴影下。

那就只有我死了……

可是，我还是好恨，好恨。

我难以瞑目的恨。

但这一切，又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如果我没给他答案……

但是，阿晖，他不是无辜的。他不该抢我的一切，不该问我答案。

我要告诉他。我恨他。

我给他留了张纸条: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