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

青梅煮酒

盛夏的午后，在这座城市古老城墙下的一隅，办公室回响敲击键盘的声音，吹着冷气安静地工作。收到C先生发来的信息，玻璃心的我瞬间泪水在眼眶打着转，心里有被人用刀狠狠捅过的钝痛，无数的辛酸苦涩一起穿过身体，木然了。一段感情里，越是全心付出的一方，走到最后，越是步履维艰。

对于小缺爱，似乎患有某种皮肤及情感饥渴症的女子来说。一旦遇上喜欢的男子，便全情投入，幻想着天长地久，哪怕对方并不是合适的对象，并不是值得去爱的人。

不妨试试静下心来远远观望，将情爱附加在这个男子身上的种种光环一一解除。会发现这个人非但不如之前可爱，简直可憎。之所以在一次次被他伤过之后依然害怕这段关系的破灭，本质还是因为自身太缺爱，太贪恋被喜欢的人爱着的感觉。总以为经过自己努力，诚心诚意的付出，对方会感受得到，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反馈回相应的爱。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幼稚得可笑。

每个人都有自己对情爱的理解，也许在有些人看来，情爱就只是一段男女之间随时可以彻离的肉体关系，不必时时将其放在心间，情爱于这类人而言就只是身体上的交欢和偶尔寂寞时安稳的相伴。情爱带给他们感官快乐和心灵安慰，如果一段情爱关系让人苦恼，他们会厌倦，不会怀着要终身维系的信仰去修复，会选择逃离，寻求下一段新鲜的关系。

真爱你的人，不会舍得为一个空瓶子对你大动肝火，不会不顾你的感受将朋友义气放第一，更不会放心地让你独自一人在冬天的夜晚乘最后一班车回家。

一边想着，一边翻看网络上的插画，眼泪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咽进肚子里，心中渐渐澄明，这是自己的选择，在这关于婚恋的三千烦恼中煎熬，又何尝不是一种快速成长。

被映入眼中的一张青梅煮酒的图片深深吸引。青色的梅子泡在盛满透明酒水的玻璃器皿中，背景也是被青灰色侵染的一片朦胧。不是南方人，不懂得青梅和酒是如何炮制的。却在多年前的异乡与一位年长的女性友人喝过青梅酒。

那是北方一个起风的三月天，空气依然寒冷。一家位于小巷深处充满诗意古风的小酒馆，老板是性格温和的中年男子，穿白色麻质衣衫，平头。从小生活在南方的女性友人是这里的常客，点过几个招牌菜之后，老板给桌上端来一壶煮好的青梅酒。隔着白色瓷器触摸得到微烫的温度，友人伸出她保养得宜的玉手为我和她各自斟满一杯。

我们一边吃菜一边缓缓地喝下这青梅煮酒。不胜酒力的我只品得到这酒比平日喝过的酒少了几分辛辣，似乎多了梅子的清香，但绵软中依然藏着不动声色的力量。几杯酒下肚，我便一副面红耳赤的狼狈样了。看看对面的友人，五十岁出头的她，着浅色风衣，留干练的棕黄色短发，花瓣一样的唇涂着酒红色口红，白皙的皮肤反而比平日多出两朵桃花的绯红，清澈的眼睛里透出几分迷离的妩媚，更加迷人了。她是我身边见过的容貌比实际年龄要小出好多的女人，那个时候还没有“冻龄女神”这个词，现在想来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是再确切不过的：身材娇小苗条挺拔的她在冬日常穿一件奶白色羊绒大衣，走在北方凛冽的清晨摇曳生姿，成为厂区最靓丽的一道风景；夏天穿得体又不失时尚品味的真丝无袖衬衫，浅色裤子；眼睛永远是清亮的，唇永远是饱满润泽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磁性，长长的金色耳坠随着面部表情活动在两颊轻轻摇摆；她做事严谨，待人接物八面玲珑，所经之处如沐春风。

成年女人的风韵和少女的娇嗔在她身上毫无冲突地融合了。时年已经五十岁出头的她独自从遥远的南方某市来到千里之外的北方小城，任厂区某部门总监。

坐在她对面，在这氤氲的酒香中陶醉着，不由想起在这个十八线小城里，在一些油腻中年女同事中流传的关于她婚恋爱情的各种版本。在她们的口中，她被塑造成了一个放荡的、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对于这些人传播的言论我是一概不信的。她是思想、人格独立的女子，这样的传言显然和骨子里透出从容清雅的她搭不上边。

平时在单位不多谈个人私事的她，在喝了这青梅煮酒之后，话渐渐多了起来。那谜一般的传闻也在她的述说下一点点揭开面纱。

她十岁时父亲因公伤亡，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经历过许多艰难岁月。看似外表柔弱的她，内心异常强大。她和他初遇在年少时光。她是学校的“才旦卓玛”，留着两条乌溜溜的大辫子，是许多男生的梦中情人。他虽然人长得憨憨的并不英俊，但从小天赋秉异，有着聪明而好学的头脑。几年的同学相处中，情犊初开的他们在彼此心中都有了一种朦胧的感觉，但是羞涩的少男少女谁都没有说起过。直到后来他自己捣鼓发明无线电，影响到了公共广播的接收。那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他被抓了起来，随后转学，他们就这样匆匆分开。她一边自斟自饮着，眼中泛着醉人的光缓缓地讲述她和他纠结半生的爱情故事。

后来她恋爱、结婚、生子，生活平淡却也幸福。四十五岁时，她的丈夫是所在的南方城市某著名国企的中层干部，她也是企业部门负责人，帅气的儿子业已出国留学。她的一生似乎即将趋于世人口中常说的完满。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常常会回想那些纯真年代的人和事，许多在人群和岁月中失散的脸会渐渐在眼前浮现，越来越清晰。

这一生有些人注定只是过客，散了就散了。就着青梅酒自斟自饮，一口涩味呛得她在暗夜中眼泪长流。

这一年，她因工作需要去邻近的A市参加会议。人群中无意间多看了一眼，对上了多年来在心间从未放下的憨憨的那张脸。他脸上的皱纹述说着人世沧桑，但那温暖的眼睛，那略厚的唇，分明还是三十年前的模样。她整个人愣在哪里，周围攒动的人头仿佛都已与她无关。那双眼睛的主人缓缓向他走来。“你好，‘才旦卓玛’！”他对她伸出手，她的眼睛变成弯弯的新月。

隔了时间的迢迢山水，她还是她，他还是他。

四十五岁的他们将年少时搁浅的爱恋重新延续，一发不可收拾。她和丈夫和平地协议离婚，放下经营了二十多年的一切，她自由了；他也和老婆摊牌，但是他那边并不顺利，面对他提出的离婚，他的妻子以死相逼。

“如果我的幸福是要以另一个女人的生命为代价，那么我甘愿放弃我的幸福”。已经明显有了醉意的她，示意老板再温一壶酒来。

到后来，他因为个人婚恋影响，主动辞去了打拼多年得到的权力、地位、荣誉，他为她卸下了身上的一切光环。不能给她婚姻承诺的他，决定带着她逃离、远走高飞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岁月静好，相伴终老。

只是，世界很大，却怎么也没有他们小小爱情的容身之处，流言蜚语始终伴随。他们握着彼此的手在这世间小心翼翼行走。

她讲述着，笑着，给我看他和她的合影：夕阳下，他们站在山顶的一棵古松旁，她微微靠在他肩头，神情安然，背景是千重万重起伏的群山。“我就是喜欢他”，她再次幽幽地说，脸上娇羞的表情像恋爱中的少女。

起身离开小酒馆时，我们都喝多了。迎头冷风激灵，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我第一次知道青梅煮酒是一种后劲绵长、浓烈至极的酒。

几年之后她独自离开了小城，去了更遥远的H市。他还留在小城，偶尔她的妻子从远方来与她相聚。后来他儿子结婚，再后来他有了孙子。

至今她还是一个人在远方。

窗外下起了小雨，C先生发信息说下班来接我。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因为一个空瓶子对我的训斥，我亦重新觉得这个男人的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