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就没有什么人,会真的关心一匹马的生辰。M 就是这样一匹马,一匹被人忘记生卒年月的马。
就算有好事的算命先生,为其占卜一卦,以为奔进之向导,也依旧无法改变它被驱策役使的命运。因为,M 不懂鸟语。何况它,命犯桃花,当有此劫。
起初的 M,还是一匹普通的马。这并不代表,后来的 M,就是一匹超凡的马。就算是M 翻身做了 W,成为一匹种马,也依旧无法改变它被驱策役使的命运。
M,在它的马厩里,最后一次回顾生平时,依然记得那个场景:月亮,像团起来的青麦挂在高天上,把轻柔的绿芒,撒在草棚上,撒在四围的大地上,万物都披上了绿装。就连主人的帽子,凄苦的脸,都绿莹莹的。
就像 M 时常怀念回想起的辽阔梦境,分明还是 M 的牧歌时代。那时的 M 还生活在草场里,时光虽短暂,一切却因自由放养而生发出异样的光辉,仿佛一切都裸露着胸怀。高处,有日月星光为伴;下处,有牛羊,有绿草、清河为侣。油菜、紫苏的花海里,涌动着蜂与蝶的川流。无论往哪个方向撒欢奔进,都徜徉于柔波里,连睡梦里的呼吸,都带着花草的香气。
M 到底有没有想起过那些和它有肌肤之亲的小妞们呢,那些马和驴子?按照人情之常理推算,当是想过的——片刻的绮思遐想,总还是有的。
M 唯一觉得遗憾的大概就是生前再没有得着机会去它的原上确认天堂是否真的存在过这件心事了吧。对此,它总是恍惚的,以至于恍惚着度过了余生。
恍惚的 M,就这样在它虚无的天堂之柔波里,泡了一年的澡。总感觉还没泡够呢,就打草原的外面来了一个陌生人。那人骑着它跑了一个大圈,又围着它转了一个小圈,继而裹挟着 M 离开了牧场。
M 进驻到村院后,替窦姓主人打了两年的勤杂工。春秋时节,驮一驮人,拉一拉车。冬日里,就常随着主人进沙漠里溜溜弯,猎猎狐狸与猪獾子。主人倒也使唤的过来。
越二年冬,老窦打猎摔断了腿,落下了残疾。他婆娘,整日里唉声叹气的,为往后的日子发起了愁苦。而惹人气恼的是 M 这畜生,在老窦的悉心喂养下,竟然越发显得雄奇健壮了。
老窦夫妇果然还是打起了马的主意。这皆起因于当地公马奇缺,常有庄户人为家中驴马延续子嗣前来借马的缘故。
M的桃花运,蓦地降临。以后的每年三月到七月间,人们常常能看到走街串巷的 M 的身影,听到 M 和驴马的嘶鸣交响。借着将 M 租出去与别家的驴马交配的由头,颇能得着些银钱。窦家婆娘的眉睫,为之一舒。
M,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九年。九年的桃花,铺满了天涯。
这年的春天,刚刚来到。外乡来的牛家人前来租马。窦氏照常笑咪咪相迎着,嘱咐牛氏当以干草、精料,胡罗卜、鸡蛋、盐巴若干喂食 M,并深情目送着她家马儿离去。
谁料想,牛氏是个黑了心的货。牛氏将精料、胡罗卜喂给自己的驴,鸡蛋给自己的胃,盐巴给 M。待得大家的肚子都填饱,牛氏不徐不缓的将马牵到别院,和家中如饥似渴之驴子交配。配毕,牛氏又奔袭至远在他乡的亲戚杨氏家中。时杨氏家中,亦有饿驴一匹。待得完事,牛氏复奔袭着返回,将此马还于窦家。
不及两日,马猝死于棚下。窦家是爱马如命的,泪水于是滂沱。真是世事难料,刚才目送,竟成永诀!
“牛氏,还我的马来!马是被你家的畜生累死的!你快赔钱!”
“你骂谁畜生呢!你的马不济事,与我家毛驴何干?不赔!”
这两家老小齐齐上阵,唇枪舌战,你来我往,闹的不可开交。最后只好对薄公堂。
公堂上,有如下判词:M 虽在窦家暴毙安歇,却实属积劳成疾。牛氏、杨氏于理有亏。特责令:牛氏为 M 打造棺材一口;杨氏捐出墓碑一块。又及:杨氏,是个写诗的,理应撰写碑铭。人间,于是乎太平。
现有好事者,誊录出碑铭的内容,以供其他好事者观览:
此处长眠着一匹马。
它曾是我们普通的一员,
后来翻身做了种马,
散发出雄性之光,
泽被千里八荒。
它曾是百十匹小马驹,
小驴骡的老子。
尽管疲敝于沟壑之间,
而今大地赐予它永久的安息。
乱草深深,掩埋过往。
路人啊,若你听到马儿嘶鸣,
请喂它这丘边的草。
切记,不可喂食盐巴。
若它嘶鸣依旧,
请仿效先人,发出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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