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 刘浪1209 | 来源:发表于2018-02-05 22:28 被阅读41次

                                                                    复活

  火车不断向老家逼近,刘浪像一只夜行的猫穿过整节车厢来到车门处,睡眼惺忪的列车员手里挂着一大串钥匙倚靠车门站着。“九三下呀?”列车员问。“嗯,下。”刘浪答。接着两个人都不再出声。

  列车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潜进站台,一阵剧烈抖动,停稳,将几名乘客吐出去,接着便呼啸着赶往下一站。刘浪和其他人一起散落在站台上,他们交谈的声音迅速被夜的阒寂吸走,直到所有人在出口处聚合刘浪才听清——熟悉的乡音。

站台外面,董桥混在几个等着拉活儿的出租司机里,弓着背,缩手缩脚的,眉毛和鼻孔结起一层白霜。下车的人刚靠近出口的栅门,司机们就对着里头喊,“荣军走不走!”“尖山子上车走了!”“大西江!大西江!”董桥一眼认出刘浪,兴奋地裂开大嘴,叫:“嘿!刘浪!这儿呢!”一团白气罩上他的脸庞。刘浪走上前抱住他,真是太久没见了。

  “走走走,先吃点东西去!”董桥一把揽过刘浪的肩膀。他的车停在路边一排出租车的后面,刘浪钻进副驾,身上的棉衣让她看起来有些臃肿但动作还算灵活。董桥摆好行李后绕到车前调皮地敲了敲车窗,然后像八十年代港产片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摘下帽子捋了捋头发以夸张的姿态绕过车头拉开车门。一股冷风呼地卷进车里,董桥仍在慢悠悠地演刘德华,刘浪大喝一声打断他:“快进来!冻死了!”车身一沉,刘浪噗嗤乐了:“你咋还这么胖?”

  “你爷又活了?”董桥一脸不可置信,手里举着烤串儿半天也不往嘴里送。刘浪坐在他对面点点头,“所以我才回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你说这会不会是一种暗示?可是我有点害怕。”董桥放下手里的烤串儿,双手交叠撑着下巴,他仔仔细细看着刘浪。只见她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房间的热气闷的她脸颊泛起一层红色,头发衰草一般垂到肩膀上,两片薄嘴唇抿成一条线——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嘴角就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她任凭心事使自己的一双眼睛忽明忽暗在董桥面前闪烁。

  当第二天最早一班客车将刘浪送到奶奶家门口的时候,她听见房子里亲戚们大喊大叫的谈话声。她不让自己犹豫,直冲进房子里。谈话被她打断,亲戚们脸上惊讶的表情在一瞬间转换成欣喜,喊叫声再次响起,那是他们惯常的声音。弟弟刘海最先起身用一个拥抱迎接刘浪;哥哥刘波和嫂子坐在沙发一角催促身边的儿子:“快去接姑姑去!”;小男孩只好扭扭捏捏站起来,拧着身子向刘浪走来;还有正在用微笑的眼睛看着刘浪的人都是她的长辈:两个叔叔和婶子,姑姑和爸爸。爷爷呢?刘浪绕过这些人开始搜寻,为什么不见爷爷?

  一阵凉意打刘浪的背上升起来,可她脸上还尽力保持正常的表情。“我爷和我奶呢?”刘浪问。“在老猫那儿呢,他让咱们下午去接爷爷、奶奶。”弟弟告诉她。老猫是这里的卫生员,姓毛,大人们叫他老毛,孩子因为不喜欢他所以叫他老猫。刘浪知道爷爷并不是去那里看病而是去找老猫的媳妇儿——她比老猫可怕的多,刘浪从小就这么觉得。那个女人在三十几年前的一天,一觉醒来,声称自己看得见前尘后世,通神鬼知古今。老家的人对这类事情向来深信不疑,于是要是有谁家小孩无缘无故地哭闹不止,谁家大人连续被噩梦纠缠,谁家屡遭祸事、谁家老人百年……便都去找她。也不知怎的,有些人经她一番拾掇真的就顺了,因此老家人更全心全意信任她,说她是半仙儿。那时候她已经嫁给老猫了,夫妻俩一个给人治说得清的病一个给人治说不清的病,相伴几十年,看似怪异但仔细想想却又合情合理,到现在膝下也无一儿半女。

  老猫一会儿在病人中间徘徊一会儿坐回到他的那个老旧的写字桌后面,那是他的问诊台、他的阵地。老太太和他们隔着些距离坐在一间紧闭着房门的房间门口,一头银色短发向后梳拢,脸上的褶皱挤在一起,从早上踏进这间屋子起一次也没舒展过,仿佛它们已经紧紧地黏在了一起,她占据着门口唯一一把椅子。她有些耳背,看着眼前这些人的嘴唇翕动却只能从他们的神情中猜测他们说的话,所以房门内的情况她一无所知。老猫媳妇儿让她先跟着儿女一起回家,下午再来接老伴儿,她不愿意。与其在家等,不如坐在这里等。她茫然地看着眼前驴皮影一般的人,心里想着的却是她漫长的一生:随改嫁的母亲来到东北;嫁给同样流落到东北的丈夫;生下五个孩子;三年灾害,老大没挺过去,死了;孩子们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和丈夫互相咒对方先死……她什么都经历过了,除了死。“老不死的!”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骂出口。她不怕死,那种普通的、自然的生命消亡,她早看惯了,不怕;可万万没想到,死人竟能复活!她的身体她的精神已经无力再去了解和对抗死亡神秘的、可怕的全新姿态,而此时死亡却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愤怒,“快死吧,你快死吧。”她低语道,像在祈祷。

  “怎么样?最近忙不忙?”刘浪和爸爸并排走在冰冻的乡间小路上,他们先去老猫家看看进展,二叔晚一点会来接他们和爷爷奶奶。“还行。您呢?我给您买的治疗袜都有效果吗?”刘浪一边回答一边想起父女俩一年前的那次谈话,为了那次谈话她准备了好几天。在提前约好的小饭馆里,他们选了同时远离门口和收银台的桌子坐下。桌子中间支起的酒精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羸弱的火苗四周的几碟小菜已经现出盘底。桌上还摆着一瓶白酒,灯光下玻璃瓶身的一侧亮晶晶的,像藏着精灵。爸爸的话开始变得稠密,刘浪一边微笑着点头一边用筷子轮番扒拉桌上的几个盘子,偶尔夹起一点送进嘴里轻轻咀嚼然后端起酒杯泯一小口。她有些醉了,可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再等一会儿吧”,她心想。

  饭店离家不远,刘浪和爸爸走在夜晚的微风中,父女俩一前一后,爸爸还哼起了小曲儿。就是现在了,没有什么时机比现在更合适了,于是刘浪对着那背影说出了自己的心事。爸爸转过身,轻松的表情依然挂在脸上,语气中延续着吃饭时的愉快,:“好像,一般家庭不幸福的小孩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你是这样吗?”接着他又哼起小曲儿迎着微风向前走。刘浪觉得爸爸可能并没有听懂她的话,可是她不打算再说一遍,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那晚过后刘浪收到一条来自父亲的短信,“昨晚的话就当一场梦吧,好不好?”

  “好多了,我都觉得我这个小腿细了。”父亲翘起一只脚,指着脚尖说。经过一座大桥,经过一块凹地,经过一片废弃的房子,再经过一块白雪覆盖的田亩就到老猫家了。风如刀锋一般刮在脸上,父女俩只顾埋头加快脚步不再说话。天地间是寂静的,尽管风在呼啸尽管脚下发出均匀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但是天地之间却是寂静的,刘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吸走了,幻化成这寂静中的一粒冰雪、一颗尘土或者只是虚无。她越往前走越觉得自己要消失了,消失在天地间。旁边的父亲对女儿心里所想丝毫不知,他只是微微侧身,想帮女儿挡一挡风。

  老太太伸长胳膊越过儿子去搂刚进门的孙女,刘浪贴心地投进奶奶怀里,“奶,想我了吧。”“还在里边?说什么了没有?”刘浪爸爸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问。老太太也不理他,只顾着拉着刘浪让她坐。“奶,你坐吧我站会儿。我爷在里面?”刘浪问。老太太点点头,又伸手去拽刘浪爸爸的衣角,“小龙,她不坐你坐!”“我想进去看看,行吗?”刘浪看看奶奶又看看爸爸,“都这么长时间了,总得知道里面咋回事吧。”奶奶和爸爸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想知道里面发生什么又不敢贸然让刘浪进去。刘浪索性不管他俩就去敲门,“铛——铛、铛”,没有动静,她又敲,“铛、铛、铛”,好像有脚步声靠近。刘浪吓得屏住呼吸,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爸爸和奶奶一齐盯着门。刘浪又举起手,准备再敲一遍,门猛地开了,一张女人的脸赫然出现在刘浪眼前。那是一张难以琢磨的脸,宽阔的额头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占据了脸上大部分面积,以至于在其笼罩下的五官都显得微不足道。这张属于老猫媳妇的脸侧向一边,刘浪爷爷打她身后走出来。“爷!”“爸!”刘浪和爸爸异口同声道。爷爷看起来——刘浪在脑海里迅速搜寻这种类似的感觉——比任何时候更像活着。

“爸,你坐中间吧。”二叔把奶奶扶上车后钻进驾驶室,刘浪虽没将内心真实想法说出来——她怕爷爷,不想和他挨着坐——她爸还是猜出来了。“我怎么能怕爷爷呢?”坐在车里,刘浪开始责怪自己。爸爸安慰似的抓住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仿佛在说:“没关系的。”刘浪挣脱了父亲的手掌,却不知道把手摆在哪里才好,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摆弄着手指头。她盼着二叔快点开到家,可是二叔像故意和她作对似的将车开得慢极了。为了否认内心的抵触,刘浪主动挑起话题:“爷,你觉得身上哪不舒服吗?”

  “他舒服的很!他能把别人都熬死,他还能不舒服?”坐在副驾的奶奶抢过话头,恶狠狠地盯着倒后镜里的爷爷。刘浪不理她,等着爷爷开口。她早就习惯了老两口咒骂式的对话,只是就目前这种情况听起来却有些刺耳,好像那些诅咒真的会让谁死掉。“舒服,”爷爷不以为然,“去小刚家,吃饭,饿了。”他指挥着二叔。小刚,就是刘浪的小叔。刘浪也喜欢小叔,喜欢到当小婶儿表现得特别令人讨厌的时候她仍可以一笑而过不予计较。“爷,你想吃啥呀?我小婶儿炖鱼了。”刘浪用逗小孩子的语气说。

  “啥好他吃啥!”奶奶又抢话。

  车只能开到小叔家所在的那排房子的入口处,房子前面那条供进出的土路经过几场大雪之后暗礁般冻硬的泥土埋藏在积雪之下,只在正中间被人走出一条小径。车刚停稳,爷爷就急急忙忙跳下车,刘浪紧跟着跑去扶他。

  现在一家人齐聚客厅,围着一张只有过年时才会用到的大圆桌。爷爷坐在主位,面前摆着一道清蒸鱼,爷爷是海南人,在东北待了一辈子却仍改不了口味;奶奶坐在爷爷右手边,嘴里嘟嘟囔囔的对坐在爷爷身边表示不满。再往右依次是刘浪爸爸小龙、二叔刘云、小叔小刚、姑姑曙光、哥哥刘波、嫂子和侄子、刘浪、弟弟刘海。二婶和小婶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对已经坐定的人喊:“你们先吃,还有最后一个菜!”最后一道菜是专门为二婶做的炒白菜,二婶是胎里素,每次全家吃饭她只能自己单独吃一盘。

  刘云和小刚从哪方面看都不像一个妈生的兄弟,刘云浓眉大眼而小刚却继承了父亲的长相——小眼睛深眼窝;刘云脾气大,动不动就大喊大叫,小刚却沉默寡言。他俩同样的瘦,只是刘云的瘦是因为常年抽烟喝酒拖垮了身体,而小刚的瘦则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农民特有的身躯。爷爷从不在意兄弟俩的差异,奶奶却把这些挂在嘴边,她在夸耀小刚的同时总不忘数落刘云几句。可是说句公道话,刘云和小刚不就是爷爷和奶奶性格的映射吗?刘浪一双眼睛紧盯着爷爷,他已经吃下半条鱼了也不见有停下来的意思,“小婶,那鱼刺多吗?”“不多,都是整刺,我特意挑这样的买的。”小婶的话让刘浪稍微安心了点。可爷爷也未免吃的太多了吧,对爷爷可能会再次死去的害怕转换成这些细碎的担心充满了刘浪的身体,让她神经兮兮的。

  “你吃你的,管他干啥?”奶奶就是见不得家人把注意力放在爷爷身上,好像哪怕只要稍微一点都会掩盖她自己为这个家庭的付出,而这正是她万万不能容忍的。 

  “别人都不能管,就只能管你啊。”刘云说话的语气向来不耐听,即使心平气和时听起来也有冷嘲热讽的味道。

  “你看看,你看看,他就这么说话。还说以后让我跟这个过跟那个过,我看呀,哼!跟谁都不行!”

  “刘云!”二婶喝住想要张口回击的刘云,转而安抚奶奶:“妈,你说这话不是让人笑话吗?仨儿子呢,跟谁不行?”

  “早我就说让你跟我爸在这儿住着,那屋我给收拾出来,”小刚伸手指着和正在吃饭的房间相对的那个屋子说,“亮亮堂堂的!小梅子天天在家做饭,你们愿意吃就在家吃不愿意吃就出去买点,多好。”听小刚提到自己,小梅子仍旧头也不抬任眼神在饭菜间流连,可是大家都知道奶奶和小婶是不可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这是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证实了的事。

  “你们农忙的时候哪有功夫照顾他们啊。咱妈跟我去北京吧,我那儿离广场、菜市场什么的都挺近的,她去哪溜达都方便,在我那儿待腻了还能去姐那儿住几天。”小龙说道。奶奶早就有意去小龙那里养老,碍于爷爷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不适合搬到大城市才迟迟没付诸行动。现在更不可能了——北京可找不到“老猫媳妇”那种人。

  刘浪眼里的这间屋子已经很旧了。下午玫瑰色的阳光从铁框分割的玻璃窗照进来,为摆在一侧老旧的家具镀上一层闪光的外衣并在每个人的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窗子两侧的蓝色印花和床单质地相似的窗帘——或许很久以前它就是作为床单存在——隐在光亮背后;一道光柱从窗户顶端斜射向对面的墙角,金色的灰尘漂浮在光柱中,好像永远也不必坠落。光柱将房间分成东西两个部分,饭桌摆在西边,穿着金衣的家具也在西边,一股烘烤泥土的气味混着饭香钻进刘浪的鼻子,那是火墙烧热的味道。不知道是这味道的原因还是其他什么,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她也同意父亲说的,让奶奶去北京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且父亲一个人在北京,奶奶去了之后对他来说也是个伴儿,至少三餐能保证了。这次相见她觉得父亲又瘦了,手上、胳膊上青筋凸起的厉害,裤子松松垮垮挂在腰上,奶奶硬逼着他穿上的厚棉裤也没能让双腿显得稍微饱满一点

  谈话听起来越来越接近于吵架,当然他们不会真的吵起来,他们只是习惯大嗓门,好像嗓门越大越有道理。他们从奶奶的养老问题谈到最近身边的事情,然后话题又转到多年前的某个错误决定,不一会儿又转到更早以前谁该为家里的不良情况负责,话题跳来跳去,谈话可以像这样无休止的进行下去。刘浪借口屋子里太热闷得人喘不过来气便离开饭桌独自一人出去转转。她走出小叔家的院子沿着门前那条横陈的窄路逆着进来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小路两边用木板歪歪斜斜围起的院子里停放着春种秋收才会用到的农具,看惯了城市高楼大厦的眼睛看见院子里那些低矮的房屋不免有些可笑,仿佛童话里小矮人的住所,一股青烟刚从房顶的烟囱钻出来就被路过的风吹散。一只毛茸茸的小狼狗从小路的另一端向刘浪跑来,她蹲下身迎接小家伙,小狼狗却在离刘浪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人类。风雪在小家伙柔软的皮毛上留下些许晶莹的闪光掩盖住它本来的褐色而看起来像是银灰色,它皱起鼻子带动两只细长的眼睛斜立起来,尖尖的乳牙也配合着尽最大力气龇出来,颇有几分凶狠像呢。刘浪自嘲般笑了笑,一边侧过身让路一边无奈地说:“少爷,您过。”小狼狗收起尖牙,滋溜从刘浪脚边跑过,跑了很远才回头看了看她,然后又跑向更远的地方。窄路在小狼狗刚才出现的地方转向左边,刘浪也跟着转向左边,人们为过冬准备的麦秸堆成一垛一垛的被积雪覆盖着,像刘浪常常当早餐吃的熔岩面包。这就是刘浪生长的地方,放眼望去除了天和地可以让眼光停留的东西非常少,一望无际的枯索。可若是耐心点怀着温暖的心情用热爱的眼睛仔细看,枯索处竟也会生出颜色:灰色的瓦片铺成的屋顶,被蓝色铁皮包住的烟囱,房门两边被雪水洗成粉色的对联,废弃很久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的红布条,黑漆的大铁门威武地屹立在木栅栏中间,冬眠的拖拉机橘黄色的车头……他们被冬天恶作剧般撒了一层糖霜,却被刘浪用眼睛一点点舔掉。一栋栋多层小楼房陆续出现了,原来那条窄路拐来拐去最后连接着场部的住宅区,再走走还会有商店、饭馆儿。想到奶奶家里一定没有咖啡,而天色也渐渐暗了,刘浪不再左右顾盼,直奔向超市。

  刘浪迅速从乱糟糟的货架上翻出一盒速溶咖啡,超市的老板娘打衣兜里掏出一只手接过钱,眼睛却还依依不舍在电视上正播着的偶像剧画面上流连。她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收钱的匣子里翻腾一边对着电视发出怀春的笑,刘浪想催她却忍住了。老板娘背后的一排排香烟突然提醒她这次回来的急什么都没给二叔买,“您再帮我拿条烟吧。”“多少钱的啊?”老板娘还是盯着电视,笑嘻嘻地说。刘浪不知道二叔平时都抽什么,只好回答:“二百多的,您随便拿两条。”这时电视切近广告,老板娘终于把脸转过来麻利地从身后的货架顶上抽出两条烟装进塑料袋递给刘浪,“一条220,加上咖啡一共485。”她拎着东西回到小叔家时候不过才五点多,天却已经彻底黑了。

  小龙像烙饼一样翻来翻去,黑暗中传来老太太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妈!”作为回应又响起两声咳嗽,伴随着一阵翻身的声音,然后就安静下来。睡意一直没能合上他的眼睛,起初毫无节奏的咳嗽使他心烦意乱;现在安静了,烦乱的感觉却依然占据着他的心。他再一次翻过身,手臂紧紧压着胸口,眼睛炯炯发亮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一处,等待天亮。此时他的女儿刘浪也没能入睡,躺在她身边的小婶早就睡熟了,均匀地打着呼噜。可能睡前的祷告起了作用,小婶说她从不失眠,即使在这样的几天(不管怎么说死人复活总是不常见)。小婶在铺好的床单上跪下,俯下身子,脑门贴着交叠在膝盖前的双手,嘴里念念有词。即使像刘浪离她这么近也听不清她究竟念叨的什么,只是偶尔会有一个加重发音的“主啊”从其他含糊的语句里跳出来,还有最后作为结束的被拖的长长的“阿……门”表明她完成了祷告。“基督教是跪着祷告吗?”刘浪心里犯嘀咕。小婶一骨碌钻进被窝,不到两分钟就对着刘浪的后脑勺打起了呼噜。要不是小婶硬留,刘浪会和父亲一起住到奶奶家,她不敢靠爷爷太近却又不想离他太远,正是这种模棱两可的感情拉扯得她睡不着。她想和小婶谈谈,在她所信仰的宗教里怎么解释这样离奇的事,以及她的上帝是否已经指点她接下来该怎么办。可是小婶睡的那么酣沉,看起来实在不怎么聪明。

  这样睡不着的夜晚对刘浪已成习惯,她闭上眼睛将思绪在脑海中徐徐展开。在很多相似的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天的工作让她没有气力去和失眠抗争,于是她乖乖缴械认命般在脑海里构思一幅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的图画。现在,虽然不是躺在自己床上,虽然没有工作拖累,出于习惯,她将又开始构思那幅图景——总是有新的细节需要不断被添进去,如果不是父亲突然打电话来说爷爷跑了的话。

  小龙只记得四周很安静,母亲不再咳嗽,天光微明如流水般淌进窗户。他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二、三、四……然后就睡着了。他梦见刘浪妈带着刘浪来找他,要和他结婚,他心里纳闷,“不是早就结了吗,不然女儿哪来的?”梦里的刘浪六、七岁的样子,一脑袋营养不良似的黄头发,乱糟糟的,左边耳朵后面狗啃的一样豁了一片,那是她趁大人不在家自己偷偷剪的。她一头撞进爸爸怀里,蹬着他的膝盖、腰带骑到他肩膀上,他嘴上说着:“哪有这么淘的女孩儿!”脸上却忍不住乐开花,那样子像是在炫耀——我的女儿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儿跨在他肩膀上,揪着他的两只耳朵左摇右晃,他便心甘情愿把脑袋交给女儿任她是揪、是揉、是拍、是打,随她高兴。女儿柔软又有些黏糊糊的手(孩子吃过甜食非要把两只小手弄成这样不可。)忽然变得粗糙、生硬,拍在他脸上火辣辣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是母亲在摇晃他。“快起来!你爸没了!”

  凌晨两点一刻,夜空下一片静谧,几个惊惶的身影闯入夜色,引起一阵狗吠。  他们端着手电筒,脑袋跟着光柱左左右右来来回回摇摆、张望,一边迈着急促的步伐一边向四周喊:“爸!爷爷!爸!”身上的棉衣经风一吹就透了,皮肤的刺痛感使得夜行的人不由得加快脚步。“得赶紧把人找着,会冻死的!”一家人朝着不同的方向像射线一般散开。

  刘浪更喜欢小叔,此时却和二叔一道在白天和父亲走过的小路上踉踉跄跄。要不是二叔的咒骂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大声,终于掀翻压在她心头的焦急,她不会察觉到心里竟还有厌恶的感情。二叔在她前面走得飞快,手心里的光源扫出一个个扇面,那些迅速消隐的扇面逐渐向前推进,刘浪满心期待爷爷出现在某个一晃即逝的光影里。剩下的人刘波和他媳妇儿一起,刘海和他妈小梅子一起,小刚、小龙单独行动,一大家子人形成一张网,拢住黑夜拢住恐惧并且还在不断舒展、舒展,拢住更多东西,唯独迟迟不见丢失的人,他就像一条机敏的鱼总能在众横交错的绳结中瞄准出路。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也过去了。又浪费了半小时,之后的半小时还是一无所获。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接下来的半小时,然后在半小时又半小时的分分秒秒中近乎绝望。零下三十几度的夜里,一个神智不清的老人,刘浪的脑海里出现爷爷在一个黑暗的角落渐渐冻成冰块的恐怖画面。她再也忍受不了二叔的咒骂,“别骂了!”她将心里的厌恶喊出来,“真是受够你了!”刘云怔怔地望着她,一直端着的小臂垂下来,光柱杵在地上照出一个大大的圆,他站在圆里刘浪站在圆外。“骂有什么用?人要死了,骂有什么用!”怒火在她胸口燃烧,火苗灼灼,她不得不依靠不停地吞咽防止嗓子被灼伤。“我回去陪我奶。”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刘云猛地抬起杵在地上的光柱,对准刘浪的脸,“你要是男孩儿,我就揍你。”

刘浪偏一偏脑袋,躲过光线,背向二叔逃离似的跑开,没犹豫一秒。

  小龙正倚着沙发抽烟,见女儿进来劈头就问:“找着了?”

  “没有。”

  “那你咋回来了?”

  刘浪本想说和二叔吵架了,可又一想还是不要再添乱,于是便随口应了句:“太冷了。”

  “正好,你在家看着你奶,我出去。”他狠劲儿碾灭烟。

  刘浪拦住起身向门外走的父亲,扯下还戴在手上的手套硬塞到他怀里,“外面冷。”

  说话间,奶奶一直躺在被窝里,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虽说眼睛一直紧闭可眼皮却在抽动。刘浪帮她揶了揶散开的被角,老人翻过身,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四点,晨曦驱走夤夜,“或许该放弃了吧。”迟迟等不来消息的刘浪想。

  零星几户人家的房顶升起青烟,“或许该放弃了。”这念头也跑进小龙的脑袋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与“放弃”相悖的信念随之跃起,他继续向可能的、还没有被翻找过的地方奔走,心里想的却是丧事要怎么办,老母亲要如何安顿。沉睡的村庄窸窸窣窣苏醒过来,呼出氤氲的气体升到天空化作云。和气馁的男人相比,刘刚媳妇儿反倒燃起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斗志,好像从天黑到天亮家里其他人消耗的能量通通跑进了她的身体,经曦光一照就要爆发了。她挨个给教会的教友打电话,简单说明情况,动员所有人出门帮忙。“我就不信了,一个大活人,他还能飞?”她在一通电话紧接着另一通电话的喘息间隙,赌气似的说。

  清早随便套着件破棉袄,趿着破胶鞋,小跑出来抱柴禾的男人吓傻了。他跌坐在地上,拼命喊:“救……命……啊!”声音由于害怕和急迫而裂成一条一条,锯齿似的边缘剌着嗓子吼出来。等他稍微冷静一点,便手撑地面,先是半蹲起来,上半身倾着,觑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眼前缩在自家柴禾垛里的人,试图捕捉一丝生命的迹象。接着他猛地站起身,往自家的房子一边跑一边喊:“死……人……啦!死……人……啦!”

  民警和刘家的一串儿人同时赶到。

  柴火垛侧面被掏出个窝儿,老人蜷着蹲在那里面,脸上亮晶晶的,像贴了一层水晶,也像早晨菜市里的一地鱼鳞。眉毛结了霜,如同打眉骨那长出两根珊瑚触角,身上只穿了单层的棉衣。刘浪被父亲拦在身后,她越过父亲的肩膀瞧见爷爷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在胸前举着,仿佛在祈祷,面容安详而宁静。她还恍惚看见爷爷的嘴犄角上挂着一丝笑,刚想再瞧仔细点,却被父亲的大手把探出去的脑袋摁了回去。爷爷已经冻硬了。

  小梅子斗志难消,责怪似的来来回回嚷嚷:“咋就没想到往柴火垛那看看呢!”嚷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于是跑去那个吓坏了的男人家里,又是道谢又是安慰,终于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警察来干什么?”刘海问。刘浪摇摇头,他便转去问刘波。刘波也摇头,他这会儿只想扑到热炕上,长长久久地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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