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她”指的是谁,栩栩其实明白。初见的那天夜里,他画的女子便是徽宁女帝。他爱慕着那个风华无双的女人,任怀辰一样知道。
栩栩垂了眼,心里泛起些许苦涩,只静静地陪在他的身边,他忽然道:“对不起。”
她一怔,忙说:“这不怪你。”
他摇了摇头,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却是目无焦点:“你赶紧离开吧,若是被削去了双翼,你就永远回不去了。”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曾经瑟瑟秋风中他做的一样:“我不会走的。”
余伯玄沉默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回握住她的手:“栩栩……若是你不喜欢任怀辰,愿不愿意试着接受我?”
栩栩错愕地看向他,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握住她的手也冒着汗。她还未答,便听见他继续说道:“我知道委屈了你,但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努力对你好,照顾你。”
他直直地望着她:“我……是有些喜欢你的。”
栩栩眼里的泪便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
初见时,春风旭日般的温柔笑容,寒风里寸步不离的温暖守候,早已是熨帖她灵魂的重要记忆。他一直默默注视着徽宁女帝,她何尝不是同样注视着他,只望他有一日回过头来,发现身后渺小的自己。
长风拂柳,湖波粼粼,天地间一片寂然,唯有细不可闻的一句:“好。”
夜夜星光(下)五
术法比试进行到最后,毫无悬念地剩下余伯玄和任怀辰。决赛前夕,徽宁女帝大办晚宴助威,群臣欢庆,好不热闹。
栩栩正端着余伯玄最爱的莲子羹,却在途中撞见了任怀辰。他似乎早等在这里,瞧见她,便笑嘻嘻地迎上前:“明天最后一场比试,你去不去给我捧场?”
想起他的欺骗,栩栩不禁冷笑道:“这国师之位不早已是任大人的囊中之物,还需奴婢去捧场吗?”她绕过他,轻飘飘的一句,“任大人演得这般好,不去唱戏确实是浪费了人才。”
他不由得怔住,及时将她拉住,压着怒意问道:“你信余伯玄,不信我?”
“是我亲眼所见,你说我信谁?”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任怀辰,我从没有这么厌恶过一个人。”
她大力甩开他略微颤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随即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似是拳头狠狠砸在廊柱上,但她的步子丝毫没有停顿。
任怀辰伫立在原地,任冷风刮在脸上,试图将不受控制的情绪生生压下,却又想起她维护余伯玄的样子,星星点点的怒火腾地蹿起。
戏台上是十几个舞姬在献舞,栩栩走到座位边,正要为余伯玄递上莲子羹,冷不防猛地被撞倒在地,滚烫的莲子羹洒了一身。
只见余伯玄迅速扑向王座,竟是以身护住女帝,挡下舞姬突然袭来的凶狠一剑,完全忘了自己明明拥有超凡的术法。
晚宴顿时乱作一团,近卫军立即冲了进来。
栩栩呆呆地看着余伯玄,心里仿佛灼烧般发疼,他竟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她……一双手在慌乱中将她扶起,目光一瞥间,她看见熟悉的物什,猛地甩开扶她的那人,从慌乱的卫军中扑过去。
一脚险些踢到她的身上时,一个身影飞扑上来,紧紧地将她护在怀里:“你不要命了!”背上挨了重重的一脚,任怀辰呵斥她的声音都有些虚弱。
栩栩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将地上的物什捡起,看了又看后死死地握在手里——那是一枚新月形玉佩,是栩栩亲手放入男孩手中的信物。
刺客当场被擒,宴会就此结束,而余伯玄护驾有功,得了一屋的赏赐。他的胸膛挨了一剑,所幸并无大碍。
夜里栩栩为他上药,但心神不宁,撒了大半,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
余伯玄倒是笑起来,轻轻拍拍她的手:“你莫要担心,不过是小伤,过段时间就好了。”栩栩微微一愣,温顺地点点头,他便放心地躺回去。
她犹疑许久,终于拿出两枚新月玉佩,合上正是一轮圆满的月,果不其然看见余伯玄慌张的神色。她死死地握住玉佩:“为什么骗我?”
“栩栩,你不奇怪为什么你还是当初的模样,而我长大了吗?”余伯玄撑起身子,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距离我们的约定之日……已过了百年。”
水巽之国最普通的人也能活到两百余岁,但是,月国一日,人间一年,栩栩以为不过迟了几个月,却是迟了一百余年。那年,他在風雪中苦苦等了十五日,刺骨的风雪将他的期盼消磨殆尽,让愤恨迅速滋长,是徽宁女帝救了他,给了他新的希望。
他笑得无力苍白:“我曾怨过你,也恨过你,甚至不愿与你相认,想让你一直愧疚下去。”
栩栩愣着,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
余伯玄握紧她的手,露出温和的笑容来:“我早就不怪你了。”
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泪流满面,而他丝毫不在意被压痛的伤口,抚着她的长发,柔声安慰。
头抵在他的胸膛,能清晰地听见他心脏的起伏,栩栩忽然道:“我们……成亲吧。”
他紧紧收拢双臂,哑声道好:“成亲后,我们就离开皇宫,找一处青山绿水的地方,我伴着你共度百年、千年,直到满面皱纹,直到白发苍苍,也不分开。”
泪水尽数落在他的衣襟上,她笑着连连点头,她愿意相信,相信他说的这些都会一一实现。
夜夜星光(下)六
余伯玄主动放弃竞争国师之位,只向徽宁女帝求了一道赐婚的圣旨,一时间震惊朝野。对于众人的议论,他全然不在乎,一心张罗着成亲的各项事宜,不让栩栩费一点心。
栩栩也没闲着,近来跟绣娘学了针黹,便在屋里绣嫁衣。任怀辰突然闯进来时,她一失神,针便扎破了手指。
她迅速拂去血珠,不悦道:“不知任大人有何要紧事?”
任怀辰只是看着她,说了毫不相关的一句:“你的手。”
她微微一怔,随后握紧了手,淡淡道:“与你无关。”
他笑起来,却不是往常的爽朗不羁,隐隐有些阴郁:“我只想问一句,你真要嫁给余伯玄?”
栩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绣着嫁衣。任怀辰突然冲上前,怒不可遏地抓住她的肩膀:“他不过是利用你,你为什么不信我?!”
她迎上他愤怒的目光,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却用一句话将他打落深渊:“难道大人不曾利用过我?”
任怀辰无力地垂下双手,他无法否认曾向女帝揭穿她的身份,曾有意挑拨她与余伯玄的关系,尽管初衷是为了她不被余伯玄利用。
“即使伯玄真要利用我,我也心甘情愿。”她眉眼弯弯,笑着补充,“不过,我相信他。”
任怀辰直直地望着她,眼神有些飘忽,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满是痛色,终是拂袖而去。
阳光自窗外斜斜地飞入,栩栩轻轻抚过嫁衣,若有所思地呢喃:“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两个月后大婚,婚礼盛大隆重,唯一反常的只是任怀辰,他竟比新婚的两人还要高兴,一桌一桌地邀酒。新任国师大人如此贪杯,还让徽宁女帝打趣了一番。
拜过天地后,栩栩静静地坐在新床边,一方喜帕盖住视线,过了许久才听见推门声。喜帕被掀开之时,她绽放出灿烂笑颜,柔柔的一声“相公”还未出口,便看见任怀辰的脸。
他满身酒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栩栩将喜帕盖回头上,淡淡道:“你喝醉了,趁没人来,赶紧离开吧。”
任怀辰一步也没动,只是看着她,苦涩道:“我没醉,那一次也没有骗你,我真的不想你被他利用,其实我……”
“够了!”栩栩厉声打断他,她坐得端正,声音却有些倦,“说再多也没用,你走吧。”
一贯嘻嘻哈哈的他,此时竟目露痛色,但是栩栩看不见,也不愿看。
他走之前只扔下冷冷一句:“余伯玄在乎的只有徽宁女帝,你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手可弃的棋子。”
红烛兀自燃着,照着那滴饱满欲坠的烛泪,喜帕下忽地有水珠跌落手背之上。栩栩又怎么会不明白呢,只是她总在想,还有时间,还有机会,终有一日,余伯玄会发现她的好,会真心真意地爱护她。
哪怕等得再久一些,哪怕付出得再多一点,她也甘之如饴。
门外重新响起脚步声,余伯玄走进来揭开了喜帕,入目是明艳动人的笑颜,他却别开了脸。喝合卺酒时,他仍有些出神,半晌才极轻地道:“不然……”
栩栩认真地望着他,眼里含着笑意,他笑着摇摇头,一口饮尽美酒。
栩栩看着他,许久,一杯入喉,只觉得一片苦涩,那些不敢相信已经成为事实。只一瞬,她眼里已盈了泪光,凝视着他,哽咽道:“你是不是有苦衷?”
余伯玄移开了目光,随即徽宁女帝推门进来,无双容颜此刻看来却恶毒无比:“无须多言,直接取下她的双翼!”
其实,从栩栩在燕回亭听到女帝和任怀辰的谈话开始,就已是余伯玄为了骗取栩栩信任而设的局,让她一步步相信他,从而对他毫无防备。
栩栩看看徽宁女帝身后的任怀辰,又看看目露犹豫的余伯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怀疑的人一次次设法提醒她,她相信的人却一次次演戏欺骗她,但她何尝没想到这种可能,只是哪怕仅有一线希望,她也想要赌一把,只要余伯玄对她……有那么一点点真情。
女帝见余伯玄不动,又呵斥了一声,他这才缓缓接过利刃,低低地道了句:“对不起。”
栩栩合上雙眼,不再看他,冷风灌入殿内,竟好似呜咽之声。
夜夜星光(下)七
利刃泛着寒光靠近她的背脊,电光石火间,刀刃忽然一偏,擦过皮肤,她的身子一颤,瘦削的背部张开一双巨大的羽翼。
下一刻,任怀辰迅速从余伯玄的手中夺回栩栩,扶住她无力的身子,关切地看着她。
栩栩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徽宁女帝气急败坏地吼道:“任怀辰,你胆敢背叛朕!枉朕当年曾救你一命!”
任怀辰笑了笑:“不好意思,这件事我不乐意做了。”随后,他将解药喂给栩栩,又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你再撑一撑,我们逃出去。”
栩栩却是望向余伯玄:“你真的……想要这双羽翼吗?”
余伯玄不由得怔住,随即看向徽宁女帝,这才咬咬牙道:“是,我想要。”
她艰难地笑起来:“好,我给你。”
其实,她根本不在乎,只要他开口说要,她可以毫无怨言地给。可是,他从没有问过,哪怕一次也没有,只是不断地设计她。她以一片真心待他,却换来无情的背叛。
然而,任怀辰在乎,他眼里燃起怒火,双掌一合,刺目的白光骤然炸开,众人忙抬起手护住双眼。
任怀辰要带着她走,她却说:“若我不想走,你带着我也逃不了的。”
他眼神一暗,似下了决心,快速道:“余伯玄不是真的想伤你,他只是被控制了,我帮他解除术法,你就跟我走!”
栩栩忽地抓住他的手,尽是期盼:“真的吗?”
见他点头,她长吁一口气,欢喜道:“我要带着伯玄一起走。”
他毫不犹豫地应下,同时曲指弹出一束青光,迅速击在余伯玄的眉心。
待白光散尽,三人已凭空消失,徽宁女帝一脚踢翻木椅:“都给朕追!不抓到他们三个,提头来见!”
今夜无星无月,只有冷风呼啸,平添了几分凄凉。
任怀辰驾着马车一路往碧海赶去,栩栩抱着昏迷不醒的余伯玄,已经问了不下二十次,任怀辰都是淡淡地说没事,劝她時声音温柔:“栩栩,你睡一会儿吧。”
栩栩的目光始终落在余伯玄的身上,紧握着他的手:“不了,他没醒,我睡不着。”
任怀辰回过头去,只见她仔细地将余伯玄散乱的头发理好,眉眼间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他飞快地扬着马鞭,每一鞭都仿佛狠狠地抽在自己的心上。
天光微亮时,马车终于抵达碧海边,茫茫碧海,一片深绿看不见底,一截青草被马蹄踏碎,飘落水面后迅速下沉。
任怀辰放眼四顾,远处尘土飞扬,恐怕就快追来了,但他不动声色地扶着栩栩下车:“你先带着余伯玄过去。”
栩栩一怔,急急道:“我可以带着你们一起!”
任怀辰伸手轻触她的背脊,她便痛得一颤,那是一道不显眼的伤口,被利刃划破:“我当时用术法为你止了血,但始终不能令它恢复,你先带他过去,再回来接我。”
见她迟疑,他皱眉薄怒道:“别犹豫了,迟了,我们谁也走不了!”
栩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余伯玄,终是点点头:“你等我回来。”
看着她张开双翼,任怀辰忽然出声唤住她:“你喜欢他,是因为他是曾跟你有约定的人吗?”
栩栩柔和的目光落在余伯玄的脸上,很肯定地回答:“只是我喜欢的人,恰好就是曾经与我有约定的人。”
“如此甚好。”任怀辰微笑地颔首,那一抹极淡的苦涩被熟练地隐藏起来。他看着栩栩背着余伯玄展翅飞起来,越飞越远,渐渐变成视线中小小的黑点。
一辆马车飞快地驶了过来,任怀辰仍然站在那里,望着空茫的天穹,海风灌入他的衣袖,吹起凌乱的发丝,脖颈上赫然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徽宁女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讥笑道:“编那样的谎言让她以为余伯玄是真心待她,你倒真是很喜欢她啊。”
夜夜星光(下)八
“玉佩是你给余伯玄,让他冒充我的吧?”任怀辰漫不经心地问着,心里仔细算着时间。
当年被徽宁女帝救下后,任怀辰便将事情都告诉了她,心灰意冷的他还将玉佩扔进了千锦湖。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记恨栩栩,然而,当真的看见她落水,他只有满心的恐惧,一点报复的快感都没有,他这才猛然醒悟,所有的愤恨都是出于在乎。
“后来我去湖里找了几次都寻不到,没想到玉佩会出现在余伯玄的身上。”任怀辰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不过,都不重要了。”
他说着,双掌一合,一枚金色圆环缓缓飞上天空,他不停地念着咒语,圆环就越变越大,直到如同碧海一般大小便开始落下,仿佛一个金碧辉煌的囚笼。
徽宁女帝惊呼出声:“你到底是谁?”在她的所知里,历任的国师都没有这等本事,能催动如此之大的结界。
任怀辰嘴角微扬,撤了掌,淡淡答道:“我本姓祝。”
传说中曾渡海而来的巫师也是姓祝,徽宁女帝脸色一变,惊喜道:“那你一定能……”
“我不能。”任怀辰冷冷地打断她,道出了水巽之国早已无人知道的秘密。
水巽国人虽然拥有极长的寿命,但只要一离开岛,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正常的老化,并且死去。这水巽岛就像一口井,他们便是被禁锢在井底的青蛙,永远只能看着一片天空,根本不可能离开。
任怀辰望着慢慢散去的金光,终于露出安心的笑容,布下结界,栩栩便再也无法飞入碧海,那颗解药并不能完全解除她身上的药力,他绝不能让她再冒险回来。
暖融融的日光驱散清晨的寒意,飞鸿掠起,影入长天。苍茫的天穹之下,栩栩背着余伯玄,一次次振翅,眼看着一点点靠近海岸。
夜夜星光(下)栩栩禁不住想,等伯玄醒过来,一定要告诉他,以后她可以煲莲子羹给他吃,还可以同他切磋画技。他说过的相伴百年千年,直到白发苍苍,都会一一实现。
之前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哪怕他忘不了徽宁女帝,哪怕他仍然不能接受她,但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他一定会发现她的好,记得她的好。
她还想告诉他,一句从绣娘那里学来的话: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但是,她以为每一步能更接近希望时,其实都是在靠近死亡。
她没有看见,背上的人正迅速地老去,一张脸全皱了起来,花白的头发被风一吹,便大把大把地掉落,就连呼吸都慢慢地停了下来,他再也看不见碧海的彼岸了。
而碧海这一端的任怀辰,抚摸着新月玉佩,昂首看向辽阔高远的天穹,恍惚间仿佛回到百年以前,少女朝他微微一笑,眼眸似有星辰在其中,他不禁也笑了起来。
与其让她得知真相心如死灰,不如让余伯玄就此死去,至少在她的记忆里,她喜欢的人永远美好,没有背叛,没有谎言。
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后的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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