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对面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暗褐色的静脉曲折地凸起,沿着手背一直爬到脖子上,面皮枯萎露出怪异棱角,一看就是正处于长时间的精神压抑状态。
进这家精神康复中心已经半年了,我是他的第三个心理医生,这个人的怪病就是恐惧月亮,一开始每到夜晚就把自己关起来,后来看到月亮就会发狂。
“你说,你害怕月亮”,我打开了录音笔,放在桌上,会客桌上深色的木纹和录音笔黑色的塑胶外壳很搭。
“不,我不是害怕月亮”,那个男人喉结上下滑动 ,苍白开裂的嘴唇轻轻开合,仿佛在下定决心,“我是害怕月亮的主人。”
“月亮的主人,你是说嫦娥,阿耳忒弥斯,钱德拉....”
“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些神话传说,”他双眼一翻,布满血丝的眼球在青黑的眼眶里怪异地滚动,“我说的是,月球真正的主人。”
“他们是谁”我决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再指出他的漏洞,妄想症患者的话往往都会自相矛盾。
“外星人, 你知道月亮是怎么来的吗。”
我略一沉吟,回忆起以往看的书,“月亮的成因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俘获说,月亮可能是靠近的地球的小型星体被地球引力俘获成为卫星,一种是脱离说,月球是地球的一部分因为撞击或其它原因从地球脱离出去成为了绕地旋转的星体,证据就是譬如现在的东非大裂谷和大海沟。”
“哈哈哈,他们都是这么欺骗世界的,但是其实月亮是外星人制造的一个探测器安放在地球轨道上监测你们。”
我决定就在这儿戳破他的谎言,我见过太多自称接触过外星人的人了,“你知道费米悖论吗,”我胸有成竹地说道“银河系非常古老,已有约100亿年的年龄,地球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颗星星,那么在这上千亿的行星中也许不止地球一个文明,而银河系的直径只有大约10万光年,按目前人类的航行速度,人类能用100万年时间飞往银河系的各个星球,如果真存在外星人的话,那么外星人只要比人类早进化100万年就能穿越过银河系找到我们——这个时间远远短于宇宙的年龄,为什么他们还没来?他们究竟在哪里?”
我伸展身体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胸前环抱,通常来讲,大多数患者都会被这个悖论难倒。
“不错,你说的很精彩,但是你又怎么知道外星人没有来过地球呢?”
“起码我没有遇见过,而大多数的目击事件最后也被证明是骗局。”我耸耸肩
“没见过不意味着不存在,也许只是你已经习以为常发现不了而已,鱼如果不被捕上岸也是觉得身边空无一物而永远意识不到身边的水的,尽管它们时时刻刻处于其中。”
“你是说外星人其实早就遍布我们身边了?为什么要这么费力来隐藏自己呢,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你又没有听说过黑暗森林理论?”我又想到了新的论点。“宇宙就像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如果有一天有棵树被刮掉一块树皮上面标注了一个猎人的位置,猎人们会怎么做?”
“不知道,过去看看,借个火一起抽支烟?”他饶有兴趣的微笑着。
“不,猎人绝不会这样做,宇宙中的资源总量是一定的,但是文明的数量却在爆炸式的增长,对资源的竞争会越来越激烈,只有消灭其他文明才能保证自己的生存空间,所以,也许大部分会置之不理,但总会有人试探性的朝着那个位置开出致命一枪。”我盯着他的眼睛想捕捉到他眼底的慌乱。
“你看,宇宙就像一座森林,每个猎人就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
然而认真听完我说完的他脸上没有一点慌乱,反而充满了一种不屑,然后激烈的笑起来,“哈哈哈,我不知道这个理论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学术界的共识,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理论太可笑了,充满着低级文明的险隘和短浅,就像怎么说的来着,在农夫的眼里,皇帝用的一定是金扁担吧!”
激烈的笑让他一阵咳嗽,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这么说吧,假如你和我都是一个面包商,不过你在北京,我在上海,请问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车站相遇,你会想杀了我吗?”
我一时哑口无言。
他接着说,“显然并不会吧,买面包的人就是我们的资源,尽管世界上人的资源是一定的,但是我们能利用到却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我们之间的竞争其实并不激烈,相反,我们也许会坐下来好好聊聊,探讨一下生产技术,很可能会谈谈合作。”
“同样的,宇宙中物质资源的总量是一定的,但是人类对它的利用方式和利用率却是不定的,就拿现在地球上最高效的核聚变来说也仅仅只有2\%的质能转化率而已。”他看到我表情的变化很是得意。
“上世纪60年代就有人提出了戴森球的理论,认为文明的高度取决于对能量的利用,地球上的能量大部分来自于太阳的辐射能,然而地球所能接收到太阳辐射的能量仅仅不到十亿分之一,因此他认为低级文明想要发展,就应该创造出一种球状结构把太阳包裹起来由此将太阳大部分辐射能量利用起来。这样的文明才仅仅达到II级文明,最高的III级文明能够利用整个宇宙的能量,你说,对这样的高级文明而言,地球能利用的资源有多少?你会因为蚂蚁侵占了草坪下的一掊土就去把整个蚁穴捣毁吗。”
“那既然地球在外星人眼中犹如虫子,那他们为什么要潜伏在我们周围来观察我们。”
他一本正经地说,“那是因为即使是那些外星人也不是生命的最高形式啊,低级的生命依然有学习的价值,一只蜜蜂是低智的,但是作为一个整体的蜂群却可以建造出复杂精巧的蜂巢,这已经是远远超出蜜蜂这个超低级文明的能力范畴,如果蜜蜂也能算一种文明的话。”
“日本东京城市规划经历了二十年,不断修改优化才成为现在的样子,但是科学家们在细菌的培养皿里通过放置食物来模拟城市节点环境,而细菌仅仅用了二十个小时就自动调整出了最佳的猎食线路网,而这个和东京规划惊人的相似,所以说,低智的单个生命作为一个群体却往往能做出超出文明极限的壮举,能够发展出无限的可能,这一点上,外星人就差得远了。”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不知不觉,我似乎已经完全陷入了他的思维怪圈。
“和你们碳基生命不同,外星人通过发展已经是硅基生命了,通俗的说外星人类似你们的机器人,或者说人工智能AI。”他顿了顿,好像一个耐心的老师在面对理解不过来的学生时善意的等待,“每一个外星人的意识都能通过‘网络’共享,每个人都拥有着当时代最新最完备的知识,躯体构件也近乎永久工作,并可以随时更新替换。”
“这样的生命还不完美吗?”我不由得吃惊,“他们的意识可以共享,意味着他们不必通过繁琐低效的学习来获得和传递知识,躯体更换意味着生命机会可以无限延长,我敢说,放到地球上绝大部分人都会愿意过上这种完美的生活,而且,这样高效的文明发展的速度也会是我们不敢想象的。高智能,不受衰老死亡威胁,这样的自由和完美的生命我实在是想象不出还有什么缺憾。”
“当然有,自由这个词很准确,但是这样的自由也意味着禁锢,每个人都希望有最聪明的大脑,最健康的躯体,但是当人人都这样选择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灾难,所有人都变得一模一样,人的一举一动都按着算法得出的最优解,按着早就规划好的方式生活,由此一来,每个人都便不再期待和同种族群进行亲密共处和交流,每个人都更倾向于作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毕竟自己能完成的事为什么要和别人一起。”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忧郁,“此外,随着文明的发展,而个体几乎不会湮灭,所以大脑需要不断的更新换代,但是越是先进、复杂的电脑就越不稳定,而且老化的速率越快。一个外星人现在的脑子与最初那个相比,也许灵敏度高出十万倍,容量高出千万倍,但是他的第一个脑子持续了数千年,而目前这个用了几百年便会老朽不堪。上千年来每一项记忆的精确纪录,加上完美的回唤机制,会将这个脑子全部装满,然而不断只增加微型电子元的做法也不能解决问题,更进一步的微型化,势必遇到测不准原理的障壁;而复杂度再增高的结果,则一定会几乎立刻崩溃,到最后,他们进行决策的能力急遽衰退,而衰退得更迅速的,则是在文明发展中的产生突变的可能性。你们人类文明的进化曲线是爆炸式的指数增长,而他们更趋向于一个对数函数,到后来已经进步得越来越慢了,因此也就更有观察你们的需要。”
“而且我们观察的对象不止地球一个,但是我们越是观察就越是迷茫,几乎所有的文明后来都会遇到这样的瓶颈,到最后甚至停滞不前,消亡殆尽。”
“你说,宇宙的目的是什么,创造我们就是为了满怀希望的一刻繁华,最后再陷入永恒的死寂?”
·······
会面结束了,他不再说话,似乎陷入了某种浓稠的哀悼之中,我也沉浸在迷思中久久不能自拔。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我脑海里依然久久回想着他说的话,我无法考证他说的真假,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终究会走向何方?
访谈结束过了几天,我总算从那种莫名的惶恐中脱离出来,我不断暗示自己,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哲学思辨问题,跟数千年前那些希腊人一样都只是优渥无聊生活衍生出的的一种寄托,这一切和我身边的真实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恢复到了以往的生活,并为自己竟然被一个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唬住而暗自发笑。
这天晚上,我打开电脑逛着网页,突然一则新闻跃入我的眼帘,美国耶鲁大学的天文学家在行星搜索的时候发现了1400光年外的恒星KIC 8462852,居然不是向四面八方均匀放光,而是有的方向被挡住了,而且不是行星形状物体。在排除了数据问题和飞行器遮挡之后,可能的结论之一是这是个未完工的戴森球。
我心中一惊,已经被平复的那种惶恐再次涌上心头,我离开电脑站到阳台,端详着暗淡的天空。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从无知无识的单细胞到茹毛饮血的猿人,从上古蛮荒到车水马龙,高悬的孤月就像一只暗中观察的单瞳,默默注视着,而那星星点点的黑暗夜空,还隐藏着多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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