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是最后一次,她告诉自己,从此之后洗手不干了。她知道那个恶棍不会同意,但是她太累了,她的健康状况已经让她撑不了那么久。她刚刚从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面出来,嘴角还有一块不明显的淤清。他毒瘾越来越大,常常无故大发脾气,砸东西,自残,虐待她。她不知道,他下一次失控会不会亲手夺走她的性命,即使他是她的亲生父亲。
每次他苦苦哀求她、向她道歉、对她好的时候,她心软了。可是她决定,过了这一次就把他送进戒毒所。她已经没有能力拿钱给他了,她担心没有她之后,他会做出傻事来,把他送进戒毒所,至少不用担心他的生活问题。
02
雨丝挂下来,穿过街灯投下来的光柱。灯光透过雨伞投下一片红色的暗影,她隐没在暗影下,穿着尖跟鞋、黑色的短裙和红色一字肩上衣。路上的积水像一滩稀释的血浆,粘稠而散发着腥臭味,漂亮的霓虹倒影在积水里。风把冰凉的雨点刮到裸露的皮肤上,她把黑色的皮包往肩上提了提,左手抱着撑伞的右臂,仰起脸,头发任风吹乱。车子一辆辆飞驰而过,溅起的水泼在她苍白瘦弱的小腿上。她安静地站在路灯下,靠吸烟打发时间。
一辆停在马路对面的奇瑞慢慢地靠了过来,车轮轧在那滩积水里。一个年轻人右手撑在副驾驶座位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嘴里嚼着槟榔,笑着打量她。
“去哪里美女?”
她仰着头。车轮轧过路面积水的声音,服装店传出的音乐声,雨伞下男男女女的谈笑声轰击着她的耳膜。她把伞放下来,张开嘴微微叹出一口气,化入街市的霓虹。
“美女,到底走不走呀?”年轻人显得很不耐烦。
她低下头,一条发丝衔在嘴里,目光直直地射在司机脸上,唇角挂着模糊的笑,眼睛像着了魔一般。后面狂躁的汽车喇叭越来越凶。司机看着暗影下这张笑意吟吟的脸,心里莫名地微微发怵,一种屈辱感灌进了脑子里。“撞了邪了!”车子开走了,留下刺鼻的尾气。
她保持着一个胜利者高傲的笑容,把头发捋到耳后,从包里拿出烟盒子来,里面却只剩下一支,过滤嘴上有咬过的印记。她想起来昨天晚上窗外那一片死寂的夜色。
03
面对窗外,从九楼可以看见几公里外的公路、河流、立交桥、巨型体育馆、学校。那条公路沿着河流延伸,绕开了学校,向西边展开。如此一来,学校就处在城市的郊区,而这个小区坐落在城市边缘。河的两岸是正待开发的大规模荒地。小区和学校就像海洋里的两座孤岛,隔河相望,过去一个月,四眼每天晚上骑车送她回来,她偶尔会拒绝一些电话,把四眼留在这里住。
但是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她的生活被彻低改变。她希望四眼离开她,可是他很固执,每次周末照旧过来。
她回来时,两天前换的新锁已经被人破坏。
她心中惶恐,以为失窃。可是打开门,房间灯和台灯全部开着,四眼裹着她的被子蜷缩在床上。
她脱了鞋,地上有些门锁上掉落的木屑和一把断线钳,锁已经完全不能用了。她本来想大发雷霆,用最毒最脏的字眼把他赶走。但是刚想爆发,恼怒就被强压下去了——桌子上摆着一个生日蛋糕。她自己都已经忘了这一天,在这样的时刻,还有人记得要陪她过一次生日。她鼻子酸酸的,却极力不让情绪表露出来。她脱了鞋子,放下包,把灯熄灭,只留下台灯,径直走进狭窄的洗手间。
“我说过你不要再来了。”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最好带一点果断绝情的意味。
四眼似乎睡的很熟,呼吸均匀沉稳。粗壮的手臂裸露在被子外面。还穿着她给他买的黑色T恤。
“想都别想。”四眼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的说。
“我以为你睡着了。”她走出来,穿着浅色针织T恤,用一条干毛巾擦着头发。厕所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洗发香波的味道。
“我一直在等你…”
“睡够了吗?”
“我说了没睡…”
“睡够了就走,否则我打电话报警。”
“我不接受!”
“我们结束了,这就是事实。”
“不可能!”他爬起来,头发凌乱,脸色憔悴,双眼泛红,下颌冒出了一些新的胡茬,声音都变了。看起来似乎很多天没有打理过自己一样。
“我等了你两天,你去哪儿了?”
她看着他,从他眼睛发现了愤怒、质疑、渴望、失落、痛苦。好像她成了一个罪犯,一个对他有所亏欠的人。这个一米八的大男人,闹起情绪来十足孩子气。
“你没有权利了解我的行踪。”她泡了一杯咖啡。面对窗户喝了起来。
四眼从床上跳下来,粗暴地扯掉衣服,健壮的上身袒露在月光之下。
“那这算什么?”他右手食指指着的地方,在锁骨下方大概两寸的位置,有一块模糊的疤痕,那是被烟烫伤留下的。
“我可以容忍你的对我做任何事。但是我不能容忍你欺骗我!”
她怔住了,并不是因为温文尔雅的四眼从来没有这样失控过,而是他点燃了她深深的负罪感和歉疚感。
“我没什么好说的!”她声音明显在打颤。
很长时间,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她转过身,嘴在四眼的唇上轻轻地触了一下,酸涩在口中蔓延,表情被窗帘投下的暗影湮没。
04
四眼的手掌厚大而温暖,从皮肤上轻轻扫过时,像一团柔软的棉絮;用力爱抚时,像潮涨潮落时的海浪。她喜欢被海浪淹没,可更多时候四眼只是一团柔软的棉絮。当火山重归寂静,岩浆的喷发结束之后,眼前只剩一片烧得红彤彤的黎明。她伸展双臂仰身向后倒去,床垫上的羽毛飞扬起来,如烟尘飘散在空气里。发丝盖住了她的脸,一口长长的气流从她嘴里吐出来,又咸又苦,有点像返胃酸的味道。她幻想身体因为浊气的呼出而变得轻盈无比,像离体魂魄一般飘向天际,马上化成了黑夜的一部分。一丝冰凉的触感从四眼指尖散发出来,在她光滑白皙的躯体上游移。她把四眼的手从身上拿开,翻身坐了起来。光着脚就着月光在地上找内衣。四眼把眼镜戴上,看到她正背对着自己系胸罩的扣子,脊梁骨高高凸起,像某种古老生物的神秘化石。皮肤在月光下散发幽蓝色的光芒。她在床头坐下,娴熟地点起烟。
四眼头枕着手臂,躺在床上不说话,看着她把一支烟抽完。他眼神总是那么安谧,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当烧到一半时,他很想把她嘴里的烟夺下来自己抽,但他始终没有这样做。直到烟把儿都要燃尽时,烟蒂从她指尖飞落,在黑暗中形成一道弧形的光带。他移到她身边,翻转身体摸到她的烟盒,拿出一支叼在嘴里,打了一下火,犹豫了几秒,没有点燃,又放了回去,躺到在床上。
他把手臂从脖子后环到她胸前,抱住她。才发现她的身体很凉,微微颤抖,他抱的更紧一点,像抱着一座冰冷的石像。
他把脸埋在她头发里,嘴唇贴在她的脖子上,凉意从眼角淌下来。尘埃静悄悄地浮在空气里,月光印在洁白的床单上,一片湛蓝。
屋子里光线昏暗,空调发出低沉疲惫的呻吟。
“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四眼贴着她的耳际,用几近哀求的语气问她。“他们说你不干净。”
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沉到了水底,大脑空荡荡的,身体上某个部位永远死掉了。有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落寞,没有人可以信任,连这个房子也变得陌生起来。
05
她知道,在这个都市的黑夜中,每个角落都隐藏着到处觅食的猎人和向她一样的待价而沽的猎物。她对自己的这幅皮囊充满自信。
一辆黑色宾利飞驰而过,溅起的水花把她浇了个遍体通透。她从容不迫地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闭上眼仔细揩拭脸上的污水,没有挪动半步。
突然间,两声汽车鸣笛把她惊了一跳,黑色宾利退了回来,停在她跟前。副驾驶的车窗慢慢降落,车子里传出一个沙哑的男中音:“小姐,真对不起,我找身衣服给你换一换?”
她深色的唇角微微扬起:“我一身脏,能上车吗?”
男子貌似在驾驶座上调整了一下位置,并把副驾驶靠背调到了一个适合休憩的角度。笑着说:“当然没问题,我负全责,负全责!”
她俯下身,优雅地趴在车窗上,歪着头,黑发垂下来,灯光衬出她身体的曲线。车子里的香水味和冷气喷在她脸上。在前车暗黄色的顶灯下面,她看清了男子的脸。
一辆经过的出租车故意放慢了速度,司机摇下车窗,饶有兴致往这边看了几眼,随即又踩下油门开走了。
或许出于礼貌,男子摘下了墨镜。那张脸油腻而肥大。孙雪晴发现他眼睛极小,眼皮耷拉着,笑起来脸上的肉堆在一起,这样眼睛就成了两条火柴大的缝。稀疏的倒八字眉滑稽地挂在凸出的眉骨上——这个男人年龄甚至比她爸还大。
“去我家,我给你找衣服换换。”
她有点后悔了,今晚的运气不怎么好。可她也不想穿着一身湿淋淋臭烘烘的衣服继续再等下去。
男子上半身从驾驶座上探过来,打开了车门,貌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放心吧,我不是坏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里有那么几秒种闪现了第一次干这种事时候的情景。那是她在读大二时候,第一次穿高跟鞋,她紧张又小心翼翼地钻到车子里面,生怕被熟人撞见。陌生男人有点兴奋地在她左脸上亲了一下,她脸烧得通红。那天晚上,她哭到了天亮。
她和许多男人打过交道,知道怎么为自己谋取一个满意的价格,也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的生活从罪恶到麻木,心里经历了多少挣扎。
没有了第一次时候的紧张。这样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她突然觉得有些欣慰。
她犹豫了片刻,上了车。
“可以把冷气关掉吗?”她漫不经心地说,眼睛看着后视镜里那张憔悴而秀气的脸庞,拿出粉底开始补妆。
男子照办了,又从扶手箱里拿了一包纸巾递给她。街上有几对情侣相拥走过。她低下头,把窗子打了上去。
06
从小区出来,再回头看时,九楼的那盏灯已经熄灭。
很多晚上,他卧在床上看她站在窗户前,凝视某个神秘的方向,月光透过她的身体,勾勒出她单薄孤独的轮廓。他始终觉得有一堵无形的墙把他阻挡在离她很近的距离之外,看起来仿佛触手可及,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懂她。
过了这么久,他仍然感觉脸上有点胀痛,耳朵嗡嗡地响。那一巴掌印在脸上时候,他措手不及,以为是梦。可是热辣辣的痛感和视觉短暂的昏花却是真真实实的,她从来没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滚!”她哽咽得几乎失声。
蛋糕躺在木质地板上,像打翻的颜料。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所有的事情,她也不能说出来。 谁都可以看不起她,唯独他不行。现在已经迟了,他已经怀疑她了,或许他已经知道了一切,这是最大的打击。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支撑她剩下不多的时间。她背对着窗户,头发散乱,声音从来没有过的无力和绝望:“你不走,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她躺在床上,几乎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她听到他穿起衣服,碰倒了门口的垃圾桶,打开门,走了出去,楼道里响起奔跑的脚步声。她不能说他有多么希望他留下,她需要人依靠。但是她觉得,也许让他走,才是对的。
闷热黏潮的夏夜,热浪把郊外的野草吹得很低,沿河公路上稀少有车子经过。一些光和影的碎片洒落在林荫道上,零落的木槿花瓣被风吹起来,在地上不停打转。
07
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中,她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胴体和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抬起瘦弱的右臂。手指轻轻触摸高高凸起的锁骨轮廓。因为消瘦,脸上的线条反而更加生动逼人,楚楚可人的鼻子和额头像是精致的雕刻品,眼神中的脉脉温情又回来了,镜子里的她充满诱惑力,她马上就要成为一个老男人的猎物。
她仰起脸,支起身来,额头上渗出星星点点的汗水,眼神迷离地望着天花板上倾泻下来的灯光,畅快淋漓的感觉贯流遍全身。浴室里着灯光摇曳,空气中荡漾着着玫瑰花的香气。
她缓缓滑到水底,身体软绵绵的,只剩一张脸浮在水面上。眼睛正对着那盏灯,绚烂的光晕像瞳孔一样散开,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轰鸣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眼前的东西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黄色,浴室越来越小,天花板和洁白的帘子逼得她透不过气,一股温热的东西灌满了胸腔,她突然撑起身,喷出一口暗红色黏糊糊的东西。
秽物化在水里,浴缸变成一个巨大的盛血的容器,池水荡漾起来。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双手撑在浴缸边缘上,下半身还泡在温水里。 她感到肚子里的东西在往上涌,低下头看,刺目的暗红一汩汩冒出来……
她爬出浴缸,盥洗池子那面墙上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她苍白光滑的身躯。她用一条浴巾捂在身下,但是红色浸透了浴巾,或成滴、或成线、或成流,地板立马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红色斑点和一堆血肉模糊的秽物。她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板上……视线模糊了,嘴唇打颤,身体发凉。体内冰冷的绞痛感也一遍遍涌上来。她摸到手提包,把东西全部倒了出来,找到一个小瓶子,把药全部吃了下去。
08
“你成全我吧……”她喃喃道。
男子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什么?”
她无力躺下去,脸上带着微笑。好像眼前的不是陌生男人而是四眼。
男子犹豫了片刻,俯下身去。她的指甲扎进了他的皮肤,一种埋在身体深处的麻醉感被唤醒,潮水一波一波涌上来,方才升起的疼痛感又像吸饱了水的腐叶沉入水底。
她曾经渴望爱情。以为可以脱离这样的生活,和四眼走下去,可是命运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床单是一张血色的刑床,她卧在上面,犹如一朵盛开的白莲。再没有一刻能像现在一样让她觉得自己被生命宠爱。在这种阴郁的气息里,她体会到了片刻心安。
她所有关于爱情的希望都幻灭成烟,陡然间,浮生若梦。瞳孔的光焰慢慢暗下来,支撑生命的最后一点光亮像火球散落,口里弥漫着咸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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