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卡一步跨上讲台,像一颗石头落入寂静的死水潭,掌声立即从四面八方溅起。
“祝贺你艾丽卡。”
琳达女士拿着获奖邀请函站在她正前方,热切专注的盯住她空洞的眼睛。
艾丽卡接过邀请函,嘴角层叠着的法令纹有了一些轻微的变化。她像个旁观者般,点头示意,冷眼看这个不断被人拥抱、亲吻、祝贺的女人。眼前闪着过去现在将来、不确定未知混沌的画面,像瞬时存在的幻灯片一贞一贞不间断的滑行。
一切不那么真实。
她斜坐在午后的阳光里,耳朵里安静的几乎在燃烧。天空像一根蓝色的羽毛轻盈的盖在脸上。她感到一种虚空的压力,类似疼痛,是渴望又恐惧的感觉。她拿起手边的杯子,停顿了一下,放下,看了一下表。难得的空闲。这些天的忙碌,眼角因缺少睡眠糊满黄色分泌物。眼球变成一块木头珠子,几乎无法随意转动。
头顶法桐的五角形叶片把光线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她眯起干涩的眼睛感受了一下阳光的温度。这是她最爱的季节,天空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干净中带着某种清脆。云彩低垂在候鸟的翅膀上,它们通过它时会溅起白色微粒。山谷里有一条光带,所到之处,灌木乔木变得金黄、橙黄有的干脆是红色。樱树的叶子顶端是橙黄中部黄绿相间底下一层是绿色,五角枫则全红透了,杏树开始飘落金黄的叶,法桐挺着斑驳的大树冠,它们都有着固定的退场时间,一个一个规规矩矩遵守时间法则。只有松木一类的常绿乔木生和死是同时发生的。它们同样逃不开物种的束缚。一切都是既成的规律,即是依赖的又排斥的。
风从山谷的低地吹来,她不由自主的张开鼻翼。
她仰着头摸了一下毛躁卷曲向上盘起的头发,它们分成两大股呈圆形整齐排列,坚硬粗糙。以前它们曾多么的柔顺茂密,在太阳下会反射出美妙光泽。如今头顶临近发际线的区域,已经稀疏到可以看见头皮。整个一颗脑袋像极了杂草丛生的盆景。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头发已经梳不整齐了?
她闭起眼睛,低垂的眼角,松弛的皱纹以及褪色脱皮干燥的嘴唇都浮现了出来。对,这就是她,真实存在中的她。她看见桌上被咬了一口的柑橘,皱皱发黄失去水分,一点也不让人喜爱。
如果没有时间思考,一切都在掌控中-加热冷冻食物,穿上平底鞋,迅速跨入电梯,稍快的语速,友好轻快的打招呼,急促的课间铃声,严肃的讨论一个主题,认真修改毕业生论文……
天快亮的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混沌不明,像一个梦境,像极了她朦胧中渴求冲破某种规律的可能性区域,另一个空间的平行本体。
她披着毛绒睡袍坐在书桌前莫名焦虑。这件睡袍是很多年前她买给自己的,它是她的老朋友,她叫它坚果小妞。因为它的颜色像极了一颗饱含维生素和油分的坚果。她和它在一起时感觉舒适熟悉,她们一起见证了无数个不眠的辛勤工作的夜晚。这些夜晚,铺成了一条路,最终带着她到达了她只能到达的地方。 连续十几个小时工作后,她处在短暂的放空状态。几分钟后,她对自己说该休息了。
胃壁有一些轻微的刺激感,好像千万只蚂蚁在咬她的心脏。只有放松的时候,身体才会发出某些信号,饥饿、疼痛或别的什么。她讨厌身体自作主张的发出声音并决定她的生活。这感觉惹恼了她,仿佛正中了某人的诡计,气恼又毫无办法。她烦躁的上床打开一本书,想找一些资料好尽快进入下一个讨论主题。她的研究领域在大气层内,关于直径小于20微米的漂浮物质。这就好比在一片森林中寻找一只看不见的狐狸,而艾丽卡现在找到另一片树林,这是一块全新的值得探索的大陆。对于工作艾丽卡知道该怎么做,她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不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
紧凑的节奏,带给她舒适的压力。一种压力代替另一种压力,让她变的平静不再恐慌。
失眠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往往是连续高强度的工作精疲力尽后,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这种情况让她无比恼火,有时她会失控到高声尖叫。
她的脑子不能停,也停不下来。无数细节组成一个没边界的区域,一直推进推进。就像跳动的心脏,她一直猜想甚至是期盼它停止跳动的那一刻,但它真的来临时,她就完了。有一些时候,艾丽卡感觉跳出了身体,看到仿佛是别人的自己。漫长的一生、幸福瞬间和难以走过的痛苦时刻、还未完成的旅途,消失的人。传记般划过眼前的空间,仿佛是叫做灵魂的东西在肢体末端窥视。当这种感觉消失时,她会看着脉搏一跳一跳,猜想和期盼。假想死亡的幸福感带着压力,像一股不得不喷涌而出的热流四散开来。
她走进房间,将一封没有拆的信封随手扔进了垃圾筐。前夫的。
这东西曾是她多么依赖的生活方式。
现在她释然了。
男人们在一开始总是谦卑的隐藏起自己的腺体,送来鲜花和礼物。一旦有了婚姻这层保护罩,他们作为雄性的激素渐渐无法克制,以一个消费者、统治者的姿态重新出现。他购买的生活,他可以随意支配一切。女人们一开始就头脑发晕,被鲜花礼物击中。繁育期更是不可名状的昏庸幸福,迷失自我。妻子竭尽所能的在丈夫回家前打点好一切,即使她也经历了一天繁重的工作。丈夫用赚来微薄的名义上养家的金钱操控话语权,把他和尖叫打闹的幼童、混乱的厨房以及嗡嗡作响的洗衣机分割开来。当夫妻作为一个整体时,平等的假象浮出水面。她是他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她有尊严地在家庭这个小单元里存在。当他们的关系本身出现问题时,假想的平等被尖锐的话语权铲的粉碎。做为妻子和母亲的她,无法不依靠他微薄的支撑独自的有尊严的在这个小单元之外生活。当她不得不面对一个大单元、一个大群体时,她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她的地位很可能不如“肮脏的黑鬼”和“低等的犹太人”。那么她的选择只能在不得不屈从的婚姻中得到尊严或者心甘情愿当低等物种中,二选其一。事实是在婚姻中需要忍耐和屈从的远比可以列举出来的要多得多。
她庆幸自己的选择。在一片无声、无光的边界里找到了类似模糊的自我。现在不再有人打扰她思考一个方向,一个该如何利用找到的自己前行的方向。如果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有更多的合理的选择?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刻板严肃、自我中心的人。20岁的某些习惯可以延续到50岁。比如将头发分成两股高高盘起,一丝都不允许散乱。
30年间,她从未变换过任何其他发型。
她看着桌上那只咬了一口的柑橘,它一直在那,还是才出现在那?这不惹人爱的东西,为什么没有扔掉。为什么她经常看到它?然后她意识到这多像她的人生,被咬了一口,残缺、遗憾、无法圆满。
艾丽卡坐在桌前什么也不能想。
她喜欢她书桌前的窗子,也喜欢窗外的景色。下雨刮风或晴天。寒冷的深秋,她尤为喜欢。那些当她伏案工作时不断侵袭脚趾的,从山谷间飘荡着潮湿松木气味的冷空气,像男人伸出双臂环绕她。思维不可阻挡的进入冥想阶段,世界不再坚硬的一成不变,风中柔软的树叶、寒冷高原的湖泊、挥舞着巨大孤独翅膀的白鹤......它们组成她内在的隐秘渴求,也许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生活。
现在她决定要去领奖了,按照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她不会离开家。这件事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她只是觉得无论什么地方都比不上家里更舒服自在、更秩序井然。可是现在她要走。
事实上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决定外出的。天亮的时候,她来到办公室调整了接下来的课程。中午11点左右,她站在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买到了车票。11点50发车。来得及。她看了一下随身的东西,电话、钱包、钥匙和一个化妆包。足够了。
平原的景色乏善可陈,无非是一个又一个起伏的山包,她一直闭目养神。到达一个小镇,列车临时停靠,她有了一种逃离的冲动。她想迅速跳下车,隐藏在人群中左右躲闪,长途跋涉后,最终来到她家门前的那片栅栏。
旁边座位肥胖的男人占去座位的大半,而且气味闻起来像极了一颗发炎的脓包。她无奈的把头扭向窗边。
她是在会议签到薄上看到他的名字。她对自己说,万能的神啊,祈求您这不过是重名而已。她站在原地,思考了几分钟,觉得这样的颁奖礼他没理由出现。
接下来三日的会议,冗长及不高明的论调一直是主旋律。告别晚宴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离核心区域最边缘的桌子。有人表演节目,氛围轻松,大家举着酒杯相互敬酒。她百无聊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了他。隔着好几桌人,他穿着浅灰色西装浅粉色领带正举着杯子和一位年轻女士亲密的交谈,那个神情她多么熟悉。她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认错人。他的神态、动作的频率,即使他的脸看起来变化有多么的惊人。
她迅速回到房间,关起门坐在床沿。感觉身体有些僵硬,她裹紧衣服侧身躺下。这些年只有一次她病的非常严重时,才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次,她甚至写好了遗嘱。她的财产不多,有一套老房子,两辆车子,一张数额不大的存折。这些东西都留给了她和前夫的女儿——她生育过的唯一的孩子——如果她需要的话。后来她没有死,高烧后意识间断性模糊。那些迷迷糊糊的日子里她仔细想过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她留恋的。她的父母分别在几年前辞世。女儿在一家报业公司,做记者。对女儿她是有所愧疚的,在她不断追求自身存在感的日子里,难以做到平衡另一个生命成长的诸多需求。对前夫也是亏欠的,她并不是普通的妻子。这些她都无力偿还,她好好活着的时候都无可奈何何况快死了。前夫从事的职业比她的职业经济回报高很多,而且他也从不缺乏年轻的爱慕者。
还有一件事是她耿耿于怀的,是一个谜,一个从未解开的谜。
现在机会莫名其妙的来了,像一个彩蛋莫名砸中脑袋。
她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拿出随身携带的化妆包,对着洗手间的镜子,仔细的涂粉底,一笔一笔画上蓝色闪光的眼影。
当她小跑着返回会场时,大部分人都已离开。她在大厅中反复寻找。没有!什么也没有。10分钟后,她确信他已经离开。
她沮丧的站在原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尖,笑了。整件事多像一个玩笑。她说服自己,那个人不是他,一定又是她的幻想。有好几次,她都确信自己见到了他。一次在她家院子旁,一个微微发胖的老头穿过人行道,他看起来儒雅开朗,西服口袋里放着一块墨绿色手帕,带着礼帽。路过她时,摘下帽子,向她致敬。她觉得那就是他。她站在院子里愉快的看他走远。还有一次在汽车站,她看见困顿潦倒的他,像受过重大打击,脸上的表情藏着深深挫败的痕迹。她想帮他拎起庞大的行李,他一侧身挡住了。她站在汽车绝尘而去的尾气中,像被人狠狠的刺了一刀。这些年,她不断的遇见他,有时他是乞丐,有时是教授,有时他是个胖子,有时过分瘦弱,有时是成功的商人(她在电视广告里曾见过他),有时是快餐店的厨子。
她慢慢的朝自己的房间走,在楼梯间的一处光线较暗的地方,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小声交谈。他们也曾这样小声交谈,谈论彼此。
她回到房间,面朝下躺在床上,深埋的记忆通过床单特殊的香气,轻易到达神经中枢。那是一种类似洋甘菊的味道,她记得它潮湿馥郁的香气,一阵阵让人头脑发胀。
是春天。寒冷的春天,暗蓝色的夜空,大月亮,没有边界的云透下倾斜平行的光束。她抬起头一阵一阵的眩晕,胳膊上不断涌起的鸡皮疙瘩,她想她一定像脱了毛的母鸡。好在她已经老了,没人再热切注视她布满斑点和细小褶皱的皮肤。
他们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相处,大多数时候他给她的感觉是困惑的。
她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轻微的呼吸、喉结的滚动、飘落的毛发,手指接触柔软干燥的毛巾类似亲吻的感觉。她微微张开嘴,毫无理由的把在楼梯间说话的男人当成他。
他会在大家都熟睡后,轻轻的敲她的门。她将会忘记四周的人群--认识她和她认识的人、窥探和好奇的人(她知道这可能导致一个新的娱乐话题产生,这个圈子里,这类事最为受关注,也最能引起人们兴趣)。道德的审判和窥探欲刺激着高尚的人群。每个人都可以在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时候愤恨的谈起她的事,以此来弥补内心的不平。
道貌岸然的艾丽卡,不是受人尊重的教授艾丽卡。她突然觉得有一些快感,卵巢分泌出芬芳的激素,让她变的柔软和不稳定。她随时会打开门,放他进来。
他一躺在床单上就会闻到洋甘菊炙热潮湿的味道。他应该什么都记起来了。他会诉说思念还是满含忏悔?
那句话在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是什么。
当他对她说,他想要另一种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时。她还以为他只是在抒发某种情感。毕竟那个年纪的年轻人,往往更容易幻想很多不切实际的东西。
他是她网球教练的侄子。夏天的时候,他穿着红色或红白相间的短袖不知羞耻的对高年级的女生展示肌肉。他和他的伙伴们经常聚在一起抽烟,爆发出一阵阵巨大的笑声。他们分在一组打球时,他总是故意将球往她身上打。她看起来壮硕的可以用鼻子承受住他重重的一击。
她母亲认为她该去学习舞蹈,这对培养良好气质大有帮助。那只是她异想天开的主意,父亲则认为网球更适合健壮的女儿。
她就是在那时染了古怪的发色,她听信了美发店老板毫无审美原则只为利益的建议。后来她想这不过是缺乏自信和讨好世界的幼稚做法。这使她每次打完球,汗水都带着那古怪的颜色在每一件短袖的领口上留下污渍。
寒冷的夜晚,她母亲总是让她开着窗子睡。她固执地认为这会对青少年的健康有利。她在可以看见自己呼出白气的房间里梦到他手臂上暴起的血管和线条明朗的肌肉。
每周周三晚上可以去打球,他从没有对她额外注意。他协助他的姑妈训练每一个学生。她是训练最为刻苦的学生之一,从不迟到早退,但她却不是打得最好的学生。她对待任何事都是一丝不苟的,尽管她憎恨这项运动。深深的挫败感让她反应迟钝,别人会说,“瞧,那蠢样。笨得像只大象。”
学期结束的时候,他们被安排在一组,就是那种男女混合的比赛。这让每一次比赛都变的尴尬、紧张、兴奋。他不再遥不可及。
那一次的晋级赛,她终身难忘。在她拼命保护好一个球后,她重重摔倒,脚腕和身体拧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她看到大家都跑向她,只有他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她正因为疼痛和失落准备哭泣时,他拿着一瓶冰冻的饮料跑了回来。他急切的询问,小心的放在她的脚上。这转折来的太快,她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比赛他们当然输了。
但他提议送她回家。
这一路上,她恨自己重的像只大象。
她记得月亮很大,天空暗蓝,有云,道路两边的草地里金钟在悄悄唱啊唱。春天,寒冷的春天,那条溪水里落满了星星。她不希望他走的太快。
他仿佛感觉到了似的,说我们去小溪那里坐一会吧,我知道一个地方很特别。那里开满了洋甘菊。
那个夜晚是被施了魔法的,她已回忆不起太多的细节。只记得洋甘菊炽热潮湿的味道。那条被小溪淹没的小路,他站在水里,背对月亮,对她说他想要另一种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那画面太美,她甚至不敢想起。然后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他的嘴唇轻轻扫过她的眉毛。她闭起了眼睛。
接着他像一只鱼一样消失在水里了。
她以为他们将要开始一段爱情,她以为她的快乐会持续一段时间。
可是第二天,她就找不到他了。包括他的姑妈,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她找遍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问了所有可以问的人。
多少年了,寻找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即使她结婚生子后,她也一直在寻找。他欠她一个答案。
艾丽卡被回忆折磨的难以呼吸,那个不同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她打开窗子,一阵凉风裹着雨点向她扑来,像一把冰凉的剑刺中她,几乎一瞬间,从未有过的方向感。多么重大的启示。她完全是站在那里,等待被刺中,着迷般的等待。从下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她。她仿佛站在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辩证、垂直或弯曲的角度。她再也坐不住了,她要出去,走出去,无论哪里,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10分钟后,她已经坐在一家酒吧的窗边了。她把淋湿的外套挂在椅背上,然后又拿起它随便的扔在椅子上。有两个当地混混模样的人,在不远处嬉笑,啤酒被他们撒在地上。那个高个子健壮一点的胳膊上有复杂的图腾纹身。矮个子浑身挂满了廉价醒目的装饰品,头发染成灰白的颜色,倒像个落魄的艺术家。他们在吸烟,吞吞吐吐看起来迷醉快活。
艾丽卡有些尴尬的坐在灯光忽明忽暗的角落里,她从未仔细看过霓虹中的夜晚。梳着一头脏辫的鼓手,声嘶力竭的主唱,摇头晃脑的贝斯,这一切多么多么的不同。她突然好奇他们的生活。乐队的最后一曲,主唱竟然拉起了一把马头琴,用听不懂的语言撕破了她的耳膜。
她莫名其妙的产生一种感觉,荒谬的好感,她想拥抱他,像拥抱儿子,不,像拥抱情人。
她看见他们走下台,和刚才的两个混混坐在一起。他们喝酒、吸烟、并不吵闹的交谈。她正看的出神,高个子混混举着一瓶酒走过来,竟然邀请她加入他们。她看见那个主唱回过头看她,她非常严厉的张开嘴,却什么也没说。她站起来,走过去。
大家都在看她。
一个老女人,还真有魅力。
小个子混混给她拉了一把椅子,等埃里卡坐下才发现,这个小个子原来是个女孩,年龄绝不超过20岁。
她软软的打了声招呼,艾丽卡也勉强让嘴角坚硬的法令纹动了动。
她听着他们亲昵的聊天,也不因为她的存在而拘谨,该聊什么聊什么。渐渐的她觉得这些人似乎也不是她原先想象的那种人。他们都在谈论一个地方,一个艾丽卡从没听说过的地方,似乎是很美很特别的地方。
有人提议明天就出发,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
矮个子转头,问艾丽卡跟他们一起吗?
艾丽卡表示不能。
“没关系,我只是问问你。那里太美了,你简直想象不到。你所渴望的、不同寻常的东西都可以在那里找到。”
“那是个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清楚,他们中有人知道去那里的路怎么走,我只要跟着他们就好了。”
“你跟他是情侣吗?”
“你说戴维?哦,是的,我们是情侣,他是我男朋友,他引诱我从学校退学,跟着他一路流浪。不过,他真是个不错的人。我一点也不后悔从学校出来。”
“是么。”
“你们靠什么生活?”
“我们依靠朋友生活,一路上我们总是遇到善良的人,愿意帮助我们的人,晚上提供沙发,早晨一片干面包,我们就很满足。”
然后,她神秘兮兮的又说:“我们还出售大麻。这可是个好东西。”
“不违法吗?”
“在这里,应该不算违法,这里人人都吸大麻。我们刚才吸的就是,你试试吗?”
“不,谢谢。”
“我打赌你一定还不知道什么是嗨的滋味。”
艾丽卡看着鼓手和主唱似真似幻的交谈,脸上表情满足,仿佛进入一个温暖没有痛苦的世界。戴维和他女朋友面目柔软,深爱彼此。
一会艾丽卡终于打定了主意,她向戴维购买了一支大麻烟,戴维微笑着从一个深不见底的口袋里取出一包烟叶,用一张皱巴巴的纸卷了起来。
“这是魔法,亲爱的,会带你去另一个世界。”
艾丽卡惊奇的看着戴维。
然后用力的吸了一口。几乎窒息。接着剧烈的头痛袭来。
好一会,正当她觉得应该没什么事了时,她突然看见了他。这个她一生都在寻找的男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
他牵起她的手,在她耳边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紧紧的抓住他的手,让眼泪流进领口。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梦。
她听见主唱低声唱起了刚才那首悲伤的情歌。鼓手,轻轻合着鼓点。贝斯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弹拨。
他邀请她跳一支舞。
树叶在落雨的透明屋顶上飞舞,星星在啤酒里忽明忽暗,月亮站在地板上不停的抖落银色鳞片,他的手圈起她,额头抵着额头,她感觉到他悠长的呼吸。他亲吻她的耳垂,温热的让她深深陷入。
他们在舞池中漫步,仿佛回到了那个月光下的时刻。
她问他到底去了哪里?
“哪里?那里啊。就是刚才大家都在说的地方。我就在那里,一直都在。那是另一个世界,不同的人生,激越自由、没有遗憾的地方。”
她没有再说话,在心里打定主意明天就跟着大家走。
她靠着他缓慢地移动,缓慢移动......
艾丽卡睁开眼睛,护士琳达小姐拿着获奖邀请书站在床边,她热切的拥抱她,向她表示祝贺。同事、学生一个个捧着鲜花拥抱、亲吻她。她一时恍惚,然后想起来她病了,这里是医院。那么她真的获了奖,只是她不能亲自去领奖了。她靠在枕头上回忆发生或者没有发生过的一切,微微笑了。现在一切都清楚明白了,那不同的人生,那个她一直寻找的男人,不再重要。就像此刻她桌上被咬了一口的柑橘,多么真实的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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