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阶级骨头汤

我的好朋友，无产阶级教育家、人民化学家朱启明老师，是一个古道热肠的胖子，简单来说，他热衷扶老奶奶，借生活费给学生，利用专业知识免费给学校食堂制作洗洁精，在我开公众号这件事上也居功至伟，给予了我同志般的温暖与鼓励，但我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不会因为他做了百分之八十的好人就无视他的毛病，所以我决定把他的故事放在首篇，既表达对他的尊重，也希望大家以此胖为鉴，惩前毖后，以儆效尤。

年初某个周末，我躺在床上如饥似渴地学习，朱启明打来电话，说他此刻正站在实验室里，面前的试验台上有一个标量100ml的汞液瓶，此为题干，要求我做一个选择题：A：和他单挑，B：放任他把瓶里的汞液干掉。同时他强调，这道题还有一个隐藏条件，他失恋了，如果我选择B，他将会向我直播吹瓶过程，让我心存愧疚度过余生。我拉起被子，在确认他的女朋友没有躲在里面之后，选择了B。朱启明被我的果断感动了，在电话中泣不成声。

我这人一向软硬不吃，唯独受不了男人的眼泪，平心而论，他除了几个小毛病，诸如不爱运动，缺乏进取心，沉迷二次元以外，似乎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就连自绝于人民时面对满柜子的天价试剂，却选择了价格亲民的水银，把系里损失降到最低，何以这个世界的女性如此不待见他？我是一个有大爱的人，虽然没办法给他介绍女朋友，拉拉家常还是可以的。

我衣冠不整赶到师大，终于让朱启明感受到了世间最后一丝温暖，放弃了吹瓶自尽的打算，抱起篮球和我下楼——我俩都是有尊严的知识分子，拉不下脸打滚揪头发，单挑的是篮球。当时正值寒假，小学妹们在故乡忙着收压岁，校园里空空荡荡，朱启明提议应该把球衣脱掉，绽放天性，确保我对他赤忱相待。

我颇感无奈，他作为一名深度二次元，最大的爱好就是买手办逛字母站发弹幕，本该长腹肌的地方堆了一个肉葫芦，而我自幼习球，师从艾佛森，练了一腿好迷踪，如果用他们这些搞基础科学的人喜欢的指标来量化，我和他的家门朱芳雨之间大概差了一个朱启明，而朱启明和我之间大概差了一个迈克尔乔丹，我全然抱着治病救人的心态，哪怕再让他一条球裤，他也不可能打赢我。比赛开始，我篮下强打，他用葫芦拼命蹭我，我变向晃过，他就对我采取眼神防守，半小时下来，我轻松赢了大几十个，但总感觉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哪里吃了亏。

有朋友质疑我的良心，认为我不该在朱启明低潮时痛下杀手，这样的结果很容易导致他彻底丧失生活的信心。其实我心里有底，打算通过篮球比赛对他进行心理干预——毕竟我是一名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自学成才的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热情帮助了无数女同志走出低谷拥抱阳光，为我国综治维稳工作做出了卓越贡献。当然，我这么做纯粹因为女同志的烦恼简单一点，一般可以归纳为缺安全感和缺包包，不像男人的烦恼千奇百怪，比如我就很苦恼，你们这些人老是把我的三级证想得很三级。

心理学上有一个淬火理论，大意是说从小一帆风顺的人生赢家，需要适时给他们制造一些障碍，摔几个小跟头，用“挫折教育”磨练其心智，才能让他们以后飞得更高更远，这和刚从炉子里炼出来的钢要进凉水淬一下是一个道理。鉴于我身边常年缺乏人生赢家，再结合我无数次诊疗经验，我专门给朱启明这类loser开发了一套淬火理论升级版，并且取了一个非常有范的名字，叫做淬火2.0，其核心要义是当你看到loser跌倒时，不仅不要去扶他，还要抓紧时间上去踩两脚，狠狠踩，踩到良心发痛，走的时候别忘了再吐几口唾沫，只有让那些自以为正在经历人生低谷的历练、幻想有朝一日重新爬起一飞冲天的人看清，原来低谷之下还有八十层地狱，他们才会明白能好好趴着已经是一件非常辛福的事。

果不其然，在我用2.0把朱启明淬了以后，他沉默了，为了加深本篇的教育意义，我重现一下他当时的心理活动：我的心好痛好痛，生活怎会如此残酷，彻底超出了我的想象，在我的理想世界里，最后总会出现一个穿着黑丝超短裙的盖世萌妹拯救我，可现实生活中，那个我以为可以依靠，指望向他一诉衷肠的高帅朋友，却一脚把我踹向深渊。

但朱启明不愧为读书读到傻的高级知识分子，良久之后，终于领悟到我使用淬火2.0的良苦用心，阳光照耀着他的肉体，驱走了失恋的阴霾，他脸上又恢复了我熟悉的憨厚笑容，我心中大慰，扔掉篮球说：去后门走走。

师大前身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师范学院，后门铺着大名鼎鼎的滇越铁路，上世纪三十年代末，这条铁路载着北、清、南三校师生逃离沦陷区，来到云南合并成教育史让人高山仰止的传说，为中国人才培育事业续了命。时过境迁，这条曾被称为“天国列车”的米轨铁路运力日衰，但由于地处市区，城管车又望轨兴叹，慢慢呈现出另一番热闹景象，卖杂货、旧书、小吃的，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好青年们相互依存，共同守护着一二一的精神丰碑。

我和朱启明先后上了铁路，近几年共享经济对地摊经济造成巨大冲击，小贩们纷纷转型送外卖，以往寸轨寸金的路基上飘荡着金属味的寂寥。我走在前面，以免他走出火车头的错觉，回头意气风发忘了血淋淋的教训。

朱启明告诉我，他念书的时候，特别羡慕我带着姑娘来走铁路，手里捧着炸洋芋，随便翻一翻旧书，向姑娘们说着民主和自由，虽然用的是他的饭卡，但丝毫不影响我在他心目中胸怀天下的进步青年形象。他毕业后放弃制药企业offer，接受了师大的微薄薪水，很大程度是受了我的影响，觉得自己也应该在这条文明进步的铁路上挥洒青春，留下美好回忆，只可惜事与愿违，眼泪倒是挥洒了不少，抛出去的青春就是没有姑娘肯接。

我说这不怪你，你只是一名普通的化学老师，看见铁轨脑子里大概只会出现Fe，而我呢，你以为我在和姑娘走铁路，其实我心里根本装不下儿女私情，我心里住了一大群蓝衫黑裙的进步青年，我在铁路上追寻着一种类似穿越的状态，和他们在一起，我才能清晰的思考社会，为民分忧，你的眼睛里有历史的局限性，而且长得不好看，没有姑娘也是正常的。

朱启明黯淡了，说：你没变，一点也没变，还这么心直口快。

他说完，用手轻轻在我的腰上按了一下。比起空气安静，我更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心。我腰上一阵酸麻，脑子里闪现刚才我俩肉体痴缠的画面，急忙跳起做了一个空中转身，随时准备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

朱启明漏出标志性的憨厚笑容，示意我稍安勿躁，然后把手探进球包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本书，高高举起，为我遮住了正午的烈日。

他说：年前我去华师大交流，后门有个旧书店，我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就知道它会属于你，happy birthday。

至此，在我青春行将就木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本年纪比我还要大的菜谱，这份走心的礼物来自于一个腰上挂着葫芦的男人。朱启明把书塞进我怀里，再次摸了摸我的腰，眼神充满正义。这次我没有躲，我的腰曾经受过伤，断了四条骨头，关心我的人都喜欢抚摸它，以此寄托对我下半生幸福的忧思。朱启明说：我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你不一样，you have dream，but you must be yourself，be better，想做什么就去做，我顶你。

关于这份菜谱，我将会开篇另写。我和朱启明站在铁轨的那个午后，恰好是我三十岁生日，就在前一天晚上，我父亲打来电话，向我祝贺之余，阐明了一个叫做到什么年纪就应该做什么事的道理，听得我心里很悲伤，说实话，我本来一点也不想管朱启明的破事，但是朱启明，一个大写的暖男，竟然在飘扬民主之魂的圣地，把我暖到双腰发热，泪腺失控，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虽然我不能做他的女朋友，但作为回报，我决定给他治一治老被女同志嫌弃的毛病。

朱启明有病，而且病得不轻，简单总结就是两个字：缺钙。试举一例：他刚刚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那年，邀请我们去参观他的实验室，当时昆明正流行邪恶的资本主义试管酒，我准备顺他几个教具，于是举手提问，老师您最喜欢的女孩是什么样子的？朱启明笑得仁慈，没有直接回答我，转身拿出一个烧杯，往杯子里倒了半杯牛奶，又取出一瓶试剂，往牛奶里滴了几滴，试剂遇到牛奶，凝结成可疑的白色粘稠物，往烧杯底部沉淀下去。

朱启明回过头看我，我抓过试剂瓶一阵冷笑，标签上写着“Cu”，你一个搞基础化学的，连醋字都不会写，居然敢和我打哑谜，“原来老师喜欢喝酸奶的女孩，酸酸甜甜就是我？”朱启明摇头，为我揭晓答案，“Cu代表铜，这个实验叫做铜盐共存下的乳液共聚现象“。

“简称铜（童）—— 盐（颜）——聚（巨）——乳！挖哈哈哈哈。”

看见没有，这就是朱启明的病，荒唐，猥琐，无知，下流，看见大胸脯和黑丝袜就迈不开腿，直不起腰。这不仅仅是朱启明一个人的病，更是中国男人的通病，二十几岁的大小伙，不想着丰富灵魂，建设祖国，桃李天下，一心扑在开车上，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我简直出离的愤怒了。

那天我气得转身就走，连试管都忘记了拿，之后好久没有理会过他。现在回头想想，当时我对丑恶现象放任自流，没有及时给朱启明讲方针，讲路线，重走革命路，施以同志的温暖，反而让他在堕落腐化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其实我自己也有问题。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要治朱启明的病，必须得补钙。

我折过腰，是个补钙小能手，但朱启明缺钙已经缺到心眼里，于是我决定猛药去疴疾，给朱启明炖一锅工人阶级骨头汤。这道汤的手法源自我二舅，自我出生以后，父亲一心为国家找矿藏，母亲致力于消灭全宇宙的血吸虫，在这样的家庭里，我也显得很有觉悟，不哭不闹跟着阿婆和舅妈默默生长。当时二舅在肉联厂工作，没事就发肉骨头，时至今日，有IT界的朋友告诉我Google食堂如何如何，Twitter福利怎样怎样，我笑而不语，毕竟他们没有见过世面——只有在肉联厂待过的人，才知道世界上不存在其他的好单位。

我二舅胡子拉碴，长头发，表面上像个摇滚青年，实则外号猪见愁，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屠夫，杀猪从来一刀毙命。但他宅心仁厚，告诉我作为一个屠夫，更要考虑猪的感受，出刀须快如闪电，让猪自己也纠结究竟是脑袋掉了还是身子掉了，没有痛苦的猪是可以上天堂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美帝屡屡向我国人权问题发难，肉联厂做为我国福利最好的单位，主动查找问题，发现厂里招多了关系户，猪见了人不仅不愁，还经常一边飙血一边撵着毛脚屠夫们满厂跑，场面甚是惨烈，猪权问题严重影响我国声誉，于是设备升级换代，进口一根高压大电棍，掌棍人的位置通过民主投票，落到了二舅身上。

自从当选掌棍人，二舅走上了自己的人生巅峰，每天提着电棍在厂里四处晃悠，把电棍怼在猪屁股上，对大肥猪实施安乐死。厂里再也没有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甚至厂长也主动把优先选骨权让了出来，生怕二舅把电棍怼在自己屁股上。

二舅没什么文化，但每次选骨头总是拿肉少又难啃的龙骨，不仅如此，他还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要把筒子骨留给有孩子的妇女们，把肋排留给劳心费力的领导们，他一个农村人，能活在社会主义新社会，能为人民群众屠猪，已经是最大的福分。这体现了什么？这就是工人阶级的自觉性、先进性和原则性。

我二舅一辈子没想明白，后来体制改革，他竟成了第一个被分流的人，肉联厂无愧于世界最好单位称号，拿不出现金补偿，让他带走了四十个火腿。这个问题在我长大开始研究世界工人运动史以后，终于替他想明白了：你一个工人，既有群众基础，手里还篡着暴力工具，完全具备了成为革命领袖的必要条件，留着就是个祸害。可惜我也没机会找他讲清楚了，他就着一屋子火腿，喝了好几年小酒，早早去和天堂里的猪兄们做了伴。

这道骨头汤，处处体现着工人阶级的朴素情怀，大刀剁吧剁吧扔进锅里，柴火炖三十分钟，期间配一个蘸水：火塘边烧几个糊辣椒，用手揉进碗里，切大葱芫荽切细，加重盐浇滚汤。我不满三岁就开始喝这道汤，那时候二舅一口肉一口酒，我一口肉一口鼻涕一口眼泪——因为早早就开始接受生活的磨砺，后来才能成为远近闻名的耐辣王。

朱启明家在铁路边教工楼上，采买了原料，我系上围裙，一边炖着骨头汤，一边给他讲二舅的一生。我告诉他，我国讲究药食同源，骨头补钙，治的是标，工人精神拔掉他的淫毒，治的才是本，喝完这碗汤，他将告别过去，焕然新生。

朱启明也动容了，要开一瓶六十七度衡水老白干，他说，喝最烈的酒，啃最硬的骨头，缅怀二舅。

我批评了他，说这碗汤只适合五块钱的南冲，以彰显工人阶级情怀。骨头出锅，我举起酒杯，把我父亲送我的话转送给他。

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

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人活着绝不仅仅为了吃饭。

奋斗令我们的生活充满生机，责任让我们的生命充满意义。

我和朱启明一口酒一口肉一口鼻涕一口眼泪，缅怀着所有为中华之崛起付出青春的工人兄弟，一起醉倒在铮铮铁骨之上。

第二天醒来，我看到朱启明睡在地板上，知道他已经成为了一条硬汉，于是我擦干眼泪出门，沿着铁路走回家，我想世界上也许就是有我这样一类人，生来带着使命，把别人的幸福当做自己的幸福，所以几个月以后我决定重现这道藏在我心中多年、人人都以为自己会做，但是没有人能做出工人本色的菜肴，献给所有缺钙的朋友。

一、买骨头。炖骨头是一道非常硬的硬菜，所以应该选择最难啃的龙骨，二舅从小教育我，越是吃不着越觉得香，天下男人都是一个尿性。

我请老板把摊头两条龙骨取下来摆好让我照相，照完以后我告诉他我只买半斤，剩下的请挂回去。老板和我二舅很像，也是个铁骨铮铮的屠夫，恶狠狠看了我一眼，不由分说给我砍了半条，我敬他是条硬汉，价都没还就付了钱。

二、预煮一道，凉水冲洗

三、双手轻轻抚摸骨头，没有痛苦的骨头可以去天堂和猪兄团聚。

四、准备生姜若干，打码醋一瓶（工人阶级不接广告）

五、在正宗的做法当中，姜是不能切的，作为工人就是要正面刚，我二舅一刀下去拍出来的都是姜泥，我稍微差一点，一刀也能拍出标准的十等分，但你们肯定做不到，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毕竟你们都缺钙。

六、趁骨不备开火猛烧半个小时，力求一招制敌，不留悬念，炖骨头不是请客吃饭，走不了大火烧开小火慢炖这种文艺路线、工人精神容不得和稀泥。同时，最关键的来了，请每隔五分钟到锅边念一次咒语，这句咒语是“工人一双手，平地起高楼；农民一双手，瘦地出香油。”这就是区分一份骨头汤是否隶属工人阶级的关键所在，绝不能省略，要是有朋友在身边，觉得对着一口锅说话会让她很尴尬，请对她讲二舅的故事。

七、打蘸水。抓一把干辣椒在锅里焙至焦黑，趁热用手搓碎，再此期间绝不能揉眼睛，否则你将会因为走进工人阶级的世界而感动到热泪盈眶。

其他配料任意发挥。

八、揭开锅盖。

说实话这锅汤炖成这个鸟样也是我没有意料到的。前苏联政治家加里宁说过：“爱劳动是共产主义道德主要成分之一。但只有在工人阶级获得胜利以后，劳动才不会是沉重而可耻的负担。”这锅汤应该是在告诉我，革命之路道长且阻，要实现中国梦的伟大复兴，需要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

九、年纪大了以后，喝啤酒都想加枸杞，我也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凭什么不允许我养生。图片用了美颜，依旧没有美感，这就是工人阶级的朴素之处。

十、关于醋。吃完骨头好几天，我开始写作，才发现了步骤四里的醋，这是一瓶薛定鄂的醋，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是否真的在我的厨房出现过，这一切都是谜。

前几天朱启明给我发来微信，说自从用了我的方子，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干起事业来也特别有劲，工人精神真是中华一宝。

我回复他：中华有三宝，勤奋、自律、睡得早，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