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枯树,有盘旋而上的老刺藤披挂而下,严严实实挡了路。
老胡拢了拢护林员的红袖章,抽出别在背上的砍刀,几下砍出一条路。
午夜,林中又起了大雾掩苍苍山野更加一团模糊。
老胡头顶锈迹斑斑的强光电筒晃了晃,那道笔直的光柱也跟着歪斜。
没走几步,光柱闪了闪,暗了下去。
浓雾一团里,老李咧嘴直笑,摁开自己头顶上的崭新电筒冲老胡显摆;“老胡啊,给是你那“老伙计”不行啊。瞧我这,多神气!”
老胡不吭声,手里的砍刀劈开挡路的灌木,枝枝叶叶像断手断脚似的落了一地。
再往前走,就进入危险区了。
也是野生动物保护活动区。
除了一些稀有保护动物,这里最多的就是猴。
老李走得有些吃力,大口的喘着粗气跟老胡问;“都说人类的祖先是猴子变的,吃猴的人咋就没想那是在吃他祖宗呢!”
老胡皱眉朝老李摆手,这是警戒的意思。
此时已是夜半,山中万籁俱寂。
一阵山风过,老胡停了下来,枯叶堆积的地上开了花一样,殷红的血迹。
几棵老树的躯干上还有深深浅浅残留的抓痕。
是盗猎者屠戮过的痕迹。
老李扫了一眼前面,习惯摸外套里掉漆的那只酒壶。
连灌了几口,砸巴嘴就骂;“还是来晚了。”
“狗*的些……”
地上有带针尖的红色针管,老胡蹲下捡起来,认出那些都是麻醉剂。
顺着枯叶上的血迹往前,灌木丛里有一点毛絮在飞。
老李走过去,扒开灌木丛,借着头顶的强光电筒看见,是一只倒在地上的猴子。
一只幼崽。
老胡还来不及拦,老李一脚就踏过去了。
他伸手就要抱地上的猴幼崽,右脚死死被盗猎者下的捕猎夹咬住了。
指头粗的尖刺,扎穿老李的脚和小腿。
他咬牙,吐了一口唾沫啐骂“烂狗*的!”,然后又俯身想去抱起那只猴幼崽。
老胡也蹲下来,和老李一起解救幼崽。
“草,狗*的,肯定是想弄这只幼崽在这里引其他的出来!”
猴幼崽腹背全是伤,地上的枯叶都被血浸透了。
最大的一条口子是在肚子上。
内脏都漏了出来。
老胡用砍刀刨了坑,把幼崽放进去。填瓷实土后,又找了树枝盖在土上。
他不知道,今天这里被抓了多少只猴,这些猴又会到谁的餐桌上。
吃法是用铁链把猴锁在特制的桌子上,一斧头活生生劈开猴的头盖骨。
每个人一个勺子,一勺一勺子的挖。
而这只小猴能留在这,只是因为它太小,几乎没肉。
如果活着,还可以上桌成菜,但死透了的,榨不出多少油水。
所以盗猎者把它作为诱饵“还”给了林子。
埋好小猴子后,因为老李受了伤,两个人只能放弃走小路,绕道上大路。
说是大路,仍旧陡峭,磕磕绊绊,老李一路说;“大爷的,老子不用你搀,一个铁夹子还能废了老子。”
快到山脚的时候,天边已经泳起一点灰白。
老胡搀着老李在溪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歇脚,老李的头上的电筒光无意扫过旁边的小树林,几顶油漆似的绿就冒了出来。
是鼓起的帐篷。
老胡看了一眼旁边的小溪沟,长满青苔的大石头被人扔得到处都是。
老李一琢磨,也不顾腿伤,站起来冲老胡说;“坏了,准是冲娃娃鱼来的!”
这段时间,正是雄鱼围护幼崽时期,盗猎者用强光电筒往水里照射,娃娃鱼受惊就会发出叫声,像婴儿哭,一声比一声凄惨。
盗猎者逮了雄鱼,幼崽和鱼卵也不放过,
都可以搬上餐桌。
也有的没耐心,但图痛快,直接用电网,往水里一搁,娃娃鱼此起彼伏的鸣。
像新生的孩子,睁眼就见了魔鬼。
老胡把老李摁在了原地,自己悄悄走过去。
靠近帐篷的时候,他竖着耳朵听。
没一点鼾声,也没说话声。
老胡拉开帐篷拉链,里头没人。
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瘪睡袋和盗猎工具。
老胡把几个帐篷用砍刀几刀砍烂,他兜里有火,把帐篷一点,更方便。
但这千疮百孔的山林受不起,老胡的刀劈开两个小小的缺。
帐篷烂了,盗猎人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老胡看着受伤的老李,决定先下山。
下山后,他要把这里的情况往上头报。
但这多年来下来,老胡太清楚了,这些盗猎者除了神出鬼没难以找寻以外,背后还有一只大手。
错的开严打警戒的日子,躲得了罪罚的判决。
没办法,这年头,盗猎已经形成了强大产业链,地下走动,却不黑。
该给礼的,该打通的,该舍得的,人情世故盗猎团伙一点不含糊。
偶尔上头换人,抓了一波,又雨后春笋似的发起一波。
动物会灭绝,人不会,恶人也不会。
老胡扶起老李,老李的脚还在淌血,顺着地上凹凸不平的石头,暗沉沉的流。
快到山底的时候,一辆银色五菱宏光皮卡车,皮卡车旁边一伙人正在撒尿的撒尿,抽烟的抽烟。
其中一个打着哈哈笑;“今天这货出得痛快,十几只一口气就脱手了。”
咫尺间,老胡头顶那盏“失常”的闪了闪,正好照在皮卡车上。
一伙人瞬间警戒起来,几道电筒光都往老胡和老李的位置照。
目光相对,像几只恶犬。
其中一个看见了老胡手臂上的袖章,眉目一皱,招呼另外几个人迅速上了皮卡车。
老胡抬头看,车窗覆了厚厚的黑膜,目之所及一片黑暗。
但老胡眸子却有精光露,他架着老李,不动声色,一只手费劲去够裤兜里的手机。
老李明白老胡的意思,却没懂老胡的心思。
他大咧咧拿了手机,对准皮卡车就要拍车牌,老胡的心一沉,伸手要拦,却来不及了。
皮卡车里,一阵嘈杂的轰乱,
车停了,一群男人下来,冲着老李直奔过来;“拍你妈逼,几个意思!”
“老东西,把手机给我!”其中一个脖子上露着大片纹身的壮汉冲上来,推搡老李就要抢手机。
老胡只有一把砍刀,捏得紧,手心全是汗。
打起来的时候,对方手狠,拳脚都往肚子和下三路招呼。
老胡用刀背,满脸凶相。几个男人气壮,一把扑过来把老胡压在地上,刀飞了,脑子和身体还在挨捶。
老胡抬头看,天边还没亮。
混乱中,忽然“砰”一声闷响。
纹身男也愣了,兜头给了旁边拿着枪的人一脚;“谁他妈让你动枪了啊!”
“愣着干嘛,跑!”
“事太妈惹大发了!”
老胡挣扎从地上爬起来,一眼就看见倒在灌木丛上的老李。
老李洗得发黄的衬衫上,几点鲜红蔓延开来。
老李闭着眼喊了声。
老胡跌跌撞撞扑过去,两只手堵老李身上的拇指大的口,喷涌的血顺着老胡的指缝淌。
老李伸手颤巍巍取下那顶崭新的电筒递给老胡。
“你拿着,新的,别让我老伴搁家里……浪费了。往后一个人上山,小心……”
葬礼上,老李遗照搁在堂屋前,老李老婆也没怎么哭。
人前人后,只黑着一张脸,埋怨那天上山前,她心口堵着似的,喘不上气,说给老李听,叫他别去,这是预兆。
老李不信邪,楞说她一辈子预兆太多,放个屁都是预兆。
结果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老李老婆说完,还是没哭声,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老李那张咧着嘴笑的遗照,泪水一滴不肯落。
她犯着倔,仿佛堵那一口气,老李的死,就不是彻底的死。
像从前两个人吵架斗嘴,总心里堵着气,要等另一个来哄来劝。
半夜,老胡坐在老李倒下的溪沟边,几顶他砍破的帐篷残骸还在那里。
往回走,老胡去了老李房坟堆前
一个人,披头散发,赤脚,捶胸顿足抱着老李的墓低低沉沉的哭。
老胡蹲在远处,听了半宿,直到天边鱼肚白,老李老婆往回走。
他也才浑浑噩噩的往回走。
房间昏暗,黎明的曙光还没有透进来。
老胡抄了桌上老李留下的掉漆酒壶,一仰头灌下去。
酒是烈酒,老白干,顺着喉咙点火一样的烧灼,直达内脏。
老胡仰头倒下,用棉被捂着自己的头,被子一耸一耸,老胡却没声响,像只是睡熟了。
老胡独自一个人上山,背着背篼,手里是自制强力吸铁器。
月上树梢了,老胡爬在树叉上睡。
半夜头冷醒,也不怕,低低咳嗽几声,还学了布谷叫。
连着几天,老胡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口子。
有的结疤了,有的不肯愈合,血水凝结又破开,破开又凝结。
老胡不管,直到把附近的铁夹子清干净了,才到溪沟洗了把手。
第二天,他开着老桑塔纳,背篼扔在后座进了边陲县城。
野味香饭店门口,老胡停车把背篼拎在手上。
这个饭店不大,从外头看甚至很普通。
门口钉着一张牌子,牌子上是宣传饭店老板刘德盛捐款保护动物的“故事”。
一张照片,大腹便便的刘德盛站在池塘边,放飞了一只野鸭。
刘德盛面对镜头,笑得几颗金牙有些反光。
老胡知道,穿过饭店大厅的烂桌子烂腿,上了二楼包间,里头却是金碧辉煌,从装修到服务员都是一水照着五星饭店弄的。
二楼菜单也是跟着老林子里的动物们定的。
饭店里老板刘德盛正在包间和人聊天,抽雪茄。
他本来抽不惯这东西,可这东西贵,洋货。
他有的是钱糟蹋东西,一个人能活到随意糟蹋东西的份上,就算是活神气了。
店外,老胡背了背篼进了门。
服务员上来看老胡,眼里有鄙夷上前不耐烦说;“店满,保底消费低于两千,不招待。”
老胡停下,冷声说;“刘德盛。”
“我找刘德盛。”
服务员皱眉,脸上多了一点疑惑;“我们老板今天不在。”
老胡闯进后厨,把背篼取下,哗啦一声倒了所有的铁夹子,冲吓傻了的几个厨子说;“回去告诉刘德盛,别浪费铁夹子,搁他家逮耗子也比被我捶烂了让人可惜。”
出来的时候,太阳当空,老胡摸出腰间老李留下的酒壶仰头想灌,酒壶却空了。
老胡那辆老桑塔纳往回走,到了镇上。
他提了老李留下的那个锈迹斑斑的酒壶去了梅香酒坊。
梅香酒坊的老板娘春梅起来,脸上有凄然之色。
她上去迎上老胡;“正念着今天关店后进山去找你呢。”
老胡“嗯”了一声。
春梅张张嘴,又叹了口气。
她说;“老李的事……我都知道了。”
老胡没接话,只说;“打酒,老白干。”
春梅急了,围着老胡絮絮叨叨说;“我早就说,你们年纪大了,不比年轻那会儿,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不做护林员就活不下去吗!”
“我托人,给你找了保安的活。就在小学里。”
老胡摇头,点了一支烟,像听了一通与自己五无关的话。
“打酒,老白干。”
春梅一把摔了手上的东西;“人得知好歹,老李都搭进去了还不够吗!”
老胡仍旧沉默着,他伸手拎回酒壶要往外走。
小镇的酒坊多不胜数。
大山里头的人,离不开酒。
春梅知道拦不住老胡,又气又无法。
抢了老胡手里的酒壶,拿了酒档子要给老胡灌酒。
老胡咂口烟,回头看着春梅说;“这回,别掺水。”
春梅卖假酒,是从几年前春梅和老胡提结婚的事闹散伙的时候开始的。
但春梅也只卖老胡假酒。
每次老胡打酒,她都往里掺水,一斤酒有半斤是水。
以往老胡睁只眼闭只眼,如面对春梅的心思一样。
春梅和老胡算起来好了快十年,没名没分那种好。
十年里,他和春梅的关系比夫妻还夫妻。
他所有的积蓄都给春梅管着,替春梅抚养了半大的儿子成人。
这十年里,春梅提了无数次结婚的事。
老胡打着哈哈骗她,一骗就是十年。
前两年,春梅受不了了。因为结婚的事和老胡大闹了一场,老胡还是不答应。
春梅咬咬牙,就提了分手。
两个人的年纪加起来快七八十的人了,分手这两个字碍眼得像光腚行走。
可不提,那就不只是光腚。
老胡答应分手,但把所有的积蓄都以春梅的户头买了套小房子。
春梅不要,犟着脾气。
老胡只说一句;“年代变了,老了以后,你得有自己的家。”
春梅红了眼,憋着泪问他;“一个人,能叫家?”
老胡偏了头,喝一口酒,不答。
他不是不懂春梅的心思,也不是不想负责。
可那片老林子,那片山,总得有人守。
他原配婆娘就是因为受不了他长年累月的守山,提心掉胆的日子,跑了。
老胡觉得算是好事。
后来就死了心守林子,遇到春梅,也没改过。
但他不想耽误春梅。
可要想对得起春梅,就得先对不起那片老林子。
春梅的酒灌满了,抛在老胡手上;“你在不听我的,早晚你也得折在那伙人手上!”
从梅香酒馆出来,老胡开车回了山。老胡去了老李墓前,他把酒撒在墓碑前。
又自己喝了两口。
“这山交给我,你放心走。”
半个月后,刘德盛在帮临县一个野味大酒店运货的时候,被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跟死了。
来来回回,司机想法子甩了几次也没甩掉那辆阴魂不散的桑塔纳。
车里有人远远认出,冲刘德盛说;“老板,好像是那老不死的护林员。”
刘德盛一皱眉,车窗外,是无人的山道。
刘德盛目光露出凶狠。
“给我撞停他!”
司机应声,猛地掉头,冲着老胡的桑塔纳。
老胡急打方向盘,险避开,就要把车横停在皮卡的前面。
皮卡却先一步,反超一油门冲上了前。
司机问刘德盛;“老板,怎么弄?”
刘德盛经过刚才,心一点虚,摆摆手;“别管他,我们往前开。进了前面的集市,随便转条路。”
老胡跟在后面,路阧,颠得厉害。
老胡知道,这条马路前面三公里的位置就是一座村子,岔路多,车子一旦开过去,就像泥鳅钻了田,再想拿住他们,太难了。
老胡顾不得,一脚油门轰上去,怼到小货车的屁股,又被巨大的惯性弹开。
一头栽在方向盘上。
满脑子嗡嗡直响,车一瞬没了方向,失去控制的乱转。
老胡死咬着后牙槽,喉咙一股腥甜,五脏揪扯着撕裂的痛。
但他顾不上想,一咬牙,抓着方向盘稳住车,命算捡回了半条。
前头的小货车上,有吹哨子的声音,远远还有人伸出手朝老胡比了个朝下的小拇指。
刘德盛对着后视镜瞄了一眼,后面空荡荡一片。
他啧啧了两声,露着金牙说;“真是够可怜的。”
旁边一个小年轻凑过来问;“德哥,那老家伙会不会再跟上来?”
刘德盛从鼻孔嗤了一声,没说话。
车里其他几个男人乐呵呵骂;“老不死的东西,再敢跟上来,咱们非弄死他!”
司机一脚油门轰了下去;“我看啊,那老狗*的,吓都吓尿了,怎么可能还敢跟上来!”
皮卡如脱缰的野马,飞快地在山道奔驰。
刘德盛满意的扬了唇角,神气又轻蔑的朝后望镜瞥了一眼,瞬间变得惨白了脸。
还是那辆老破旧的桑塔纳。
前车盖都冒烟了,仍旧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死死黏在小货车后面。
刘德盛一扭头,前面是个弯道,紧挨一条小溪沟。
老胡伸手抹了嘴里沁出的血腥味,狠劲死打方向盘,半个车子超在皮卡前面,直接横过去。
死死挡在皮卡前面。
车里,有来不及反应惊恐的叫喊;“啊!”
刘德盛疯了一样喊司机踩刹车,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轰的一声,两张车碰撞后,又各自翻滚着弹起,分离。
老胡耳朵里忽然静下来了。身体因为巨大的撞击从座位弹起。
世界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音,老胡一抬眼,看见对面的车厢门开了,滚出几个铁笼来。
铁笼里,七八只猴子双手死死扒着栏杆,透过缝隙看老胡,发出咿咿呀呀模糊不清的惊恐喊声。
老胡不懂它们在说什么。
它们到底只是猴子不是人,不知道眼前的一切,也不知道人的一切。
一闭一睁,老胡再睁眼就看见了老李。
像还是大雾那天,隐隐约约一道光柱照着老李,咧着嘴冲他笑。
朝他挥手又怨他;“都叫你路上都注意点,你……”
“你还是来了。”
老胡嘿嘿的笑,挠着头,一步一步朝老李走。
他想好了,两个老兄弟一起,这心里头才算踏实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