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荷叶上的姑娘

1

骏楠走过池塘，深深浅浅的荷叶在池塘里漫天开去，粉色的荷花或含苞，或怒放。他穿着深筒雨鞋，在池塘里拔了一下午杂草，胳膊一点劲儿都没有，心里窝着火，只想骂娘。

一只青蛙忽地蹦到他脚上，他一抬脚，把青蛙甩进池塘里“连你也来欺负我吗？丑八怪！”。

“哎哟” 一个纤细的声音响起，骏楠望过去，青蛙被他的飞腿甩到一片很大的荷叶上，声音从荷叶上传出来。那里，躺着一个姑娘。

骏楠揉揉眼，仔细看过去，那里就是躺着一个姑娘。“什么样的人能躺在荷叶上啊？”骏楠心想，难道是池塘里的妖精？

那是一个姑娘，小小的身躯，悠闲自得地躺着，通身一条浅绿的裙子。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骏楠心想。

他继续往前走，努力不回头看那个姑娘。

从天而降的水花洒在他头上、身上，伴随着“咯咯”的笑声。

他回头，她得意洋洋得吹响一片荷叶，水哗啦啦飞起来溅到骏楠身上。

骏楠疾步走过去，晃动那片荷叶，她一跃而起，跳到另一片叶子上。

骏楠站在水里，插起腰，“喂，你会说话吗？”

“喂，你会说话吗？” 她笑嘻嘻重复他的话，这时骏楠才看清，她长得很美，眼睛笑起来像闪烁的星星。

“你不要学我” 骏楠气急败坏。

"你不要学我" 她跟着重复。

“我叫骏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骏楠，你叫什么名字？”她俨然一个复读机。

“好吧，你不会说话”。

“好吧，你不会说话” 她继续重复他的话。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在池塘里干了一天活，没有人祝我生日快乐”。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在池塘里干了一天活，整个池塘都在祝我生日快乐！”

“咦？你会说话啊” 骏楠吃惊地听到她改了词儿。

池塘里青蛙的叫声变成了“生日快乐歌”，荷叶带着荷花轻轻摇摆，绿衫姑娘在荷叶上轻盈舞蹈，时而旋转，时而飞起，骏楠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以为，我是不被祝福的孩子，谢谢你，荷叶上的姑娘” ，骏楠泪流满面。

那一年，骏楠16岁。

睡在荷叶上的姑娘

2

“骏楠，回来吃饭了！” 二婶在唤他吃饭，他“哎”地答了一声，一转头，姑娘不见了，骏楠把池塘里所有荷叶来来回回瞅了好几遍，荷叶上只有露珠，哪里来的姑娘……

骏楠耷拉着脑袋一进院子，一根木棒飞过来，骏楠下意识一躲，木棒打在门框上。“磨磨蹭蹭干什么？耳朵聋了？” 醉酒的二叔一双筷子接着扔过来。

骏楠这回不躲，他怒目圆睁盯着二叔。

“你小子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抽你？！” 二叔走过来扬起巴掌，骏楠伸手抓住二叔要落下的手。

16岁少年的怒火犹如烈焰，在风中剧烈燃烧。

二婶走过来，“让孩子吃饭吧”， 她拉走骏楠，二叔一脚踢在二婶后腰上，“你个贱货，成天护着这个野种，他是你跟哪个野男人生的吧？” 二叔的眼睛通红，抓起二婶还要打。

骏楠一声怒吼，“够了！” 他捡起地上的木棒，狠狠地朝二叔挥过去，二婶从地上爬起来挡在二叔跟前，骏楠来不及收手，木棒扫过二婶的肩膀，二婶哭着对骏楠喊 “他不是坏人，他是病了，心里难受”，二叔被二婶拽着坐倒在地上，喘着粗气。

这天夜里，16岁的少年望着窗外的月亮无法入眠。弯弯的月牙儿挂在黑漆漆的天上，星星明亮闪烁。

“她睡觉了吗？” 骏楠想着那个荷叶上的姑娘，他悄悄溜出门，一溜小跑到荷塘边，轻声喊 “哎，你在不在，你出来吧”， 回应他只有青蛙的歌唱。

他喊了几分钟，没有声音回应它，青蛙叫得愈来愈响。

“你出来啊，明天我要离开这里了，我受不了啦！”骏楠喃喃自语，“我要出去赚钱，赚好多钱，回来接二婶和弟弟妹妹们”。

“谢谢你今天给我跳舞，我叫骏楠，我会记得你。” 夜深了，骏楠对着安静的荷叶吹一支口哨歌，哨音欢快，和着哇鸣，微风中音符在池塘流转。

骏楠把鞋留在田埂上，转身离开。

……

3

十一年后，骏楠带着一个身穿绿色荷叶连衣裙的女孩回到村庄，二叔已经因酒精中毒离世，二婶头发花白，身形憔悴，骏楠在田埂边呼唤正站在池塘挖藕的二婶，二婶直起腰，手挡在眉毛上，“你是谁啊？”

“我是骏楠，二婶，我是骏楠，我赚钱了，回来接你了，这是我媳妇儿小荷。” 他指指身边的绿衣女孩。

“骏楠？人家都说那年你掉进池塘没了，你你你，是人是鬼？”

“婶，人有影子，你看我是人是鬼？” 骏楠的影子在阳光拉得老长老长。

二婶有3个孩子，都出去打工或者读书，二婶独自在家守着这一大片荷塘。

“我知道你活着，这些年一直给我寄钱，除了你，还会有谁？”

二婶领着骏楠和他媳妇儿回家，一路絮叨着家里村里的变化。

家里还是老样子，骏楠一屁股坐在土灶跟前的小板凳上，像许多年前一样，开始生火，二婶在灶前炒菜做饭。骏楠媳妇儿是城里姑娘，二婶不让她帮忙，姑娘站着看他们干活。

骏楠站起来，给媳妇儿一个竹筐，“我刚看见后院西红柿、黄瓜结了好多，你去摘些来”。媳妇听话地去了。二婶在后面喊，地里有秋葵，也摘一些来。

“骏楠啊，你对这个姑娘并不上心，为嘛娶她？” 二婶麻利地挥舞着锅铲，看都不看骏楠。“这些年你一直往家寄钱，要不是你，弟弟妹妹们早就读不起书了，你的地址经常变，你是不想让我们找到你吧......”，二婶叹一口气。

“婶，今年你把三笔钱都退回了，还写上'速归'，发生什么事了？”骏楠扬起眉毛问。

“你二叔走，我没喊你回来，我知道你恨他。这回叫你回来，是因为这片荷塘。” 二婶已经炒好俩盘菜，她佝偻着腰，眯着眼，动作娴熟。

骏楠看着她往锅里洒了一把盐，过一会儿，又洒了一把盐，骏楠盯着二婶，发现她视线并无焦点，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乍一看，没有任何异常。

骏楠站起来，拿手在二婶眼前挥舞了两下，她并无反应。

“骏楠，你寄回来的钱，除了你二叔下葬和你弟弟妹妹们读书，我一分没动，都给你存着，存了十万，你跟我来。”

二婶走进卧室，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在里面摸索片刻，递给骏楠一个存折。

“骏楠，这一片被一个开发商收购了，池塘很快要被填平修度假村，你从6岁起就在塘子里干活，跟开发商谈价格的事二婶就交给你了，钱由你支配分给你和弟弟妹妹们”，二婶一边说话一边扭身走进厨房盛饭。

“骏楠，你二叔人不坏，当年为了救一个村民落下残疾，腿阴雨天就痛，他觉得自己没用了，只有拼命喝酒，最后把自己喝死了。临走他跟我说，这池塘一定要交给你，他说他对不住你”。

骏楠看见拎着竹筐的媳妇儿回来了，他大声冲她喊“摘了多少？我看看”，他快步走到媳妇儿跟前，对她耳语，“一会吃饭，菜是什么味道都不许吭声”，媳妇儿瞪着美丽的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骏楠接过筐子大声说，“媳妇儿，去把西红柿、黄瓜洗了。咦，秋葵呢？”

媳妇儿撅起嘴，“没看见有秋葵啊”。

“真笨！” 骏楠把西红柿、黄瓜倒出来，“婶，我去摘秋葵。”

二婶喊“快点回来啊，要吃饭了！”

骏楠飞快拎着竹筐跑进池塘边田埂，无法再忍的眼泪，像决堤的江水一般从眼眶奔涌出来。他不停拍打自己的胸膛，看着面前婷婷绽放的荷花，碧绿碧绿的荷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荷叶摇曳着，发出唦唦声。

“骏楠，二婶喊你回家吃饭” 媳妇在叫他。

骏楠背过身去，擦干眼泪。

走回去，二婶已经摆了一桌菜，有炒腌肉，凉拌野菜，山笋，蘑菇。骏楠媳妇儿吃一口山笋，“哎哟”叫了一声，骏楠狠狠地在桌子下面踩她一脚，她委屈地憋回去“哎哟”后面的话。

骏楠把每道菜尝了一口，有的齁咸，有的没放盐，二婶给骏楠夹菜，并不给骏楠媳妇儿夹，“丫头，你穿的衣裳干净，婶怕油滴你衣裳上，你自个儿吃啊，骏楠，给你媳妇夹菜啊。”

骏楠把不太咸的菜夹给媳妇儿，“吃吧，我婶烧的菜可好吃了，我馋了好多年”。

“馋了还不回来？” 二婶给骏楠添一勺白米饭，米饭水放少了，很硬。

“不是想着多赚点钱，让弟弟妹妹们都能上好学校，过好生活嘛！”骏楠把西红柿蛋汤倒进米饭里，泡着吃。

二婶吃得很少，她看着骏楠，骏楠低头扒饭，不敢看二婶的眼睛。

“二婶，你是不是生病了？” 骏楠媳妇儿伸出手指在二婶眼前晃晃。

骏楠又在桌下狠狠踩了媳妇一脚，媳妇“啊”地叫出声来，“你干嘛老踩我？你没发现你婶眼睛看不见了？”。

“瞎说，我眼睛好好的，每天都去池塘干活呢！” 二婶笑眯眯地看着骏楠媳妇儿。

吹过饭，骏楠媳妇儿喊着离开，“这里虫子多，饭难吃，我们回去吧！”

“回去？我在这里长大，这儿就是我该回的地方。”骏楠望着院门外一汪一汪的荷塘，冷冷地说。

4

夜里，二婶和媳妇儿睡着了，骏楠拿着手机，借着手机的光，走进池塘。

16岁那个夜晚在脑海中排山倒海般归来。

骏楠在田埂边坐下，抬头看看天，月亮像弯弯的小船，跟16岁的那一夜，一模一样。

“嗨，你还好吗？我不敢回来，可是我常常想起那个生日你在荷叶上给我跳舞。有一回，我喝多了，跟朋友们说，我看见了一个睡在荷叶上的姑娘，她在荷叶上给我跳舞，跳得好看极了，他们都说我在说胡话，哪有人能在荷叶上跳舞呢？”

“现在过了零点，又是6月18号，你能不能出来，出来一下下……” 骏楠站起来，一脚跨进荷塘，夜晚的水清凉，他摸着荷叶，“哪一片叶子上面有你呢？”

他认真地一片一片荷叶摸起来，一边摸一边说，“二婶病了，我要接走她，让她过上好日子，这里要卖掉了，你出来啊！我知道你在这儿，以后你怎么办呢？我要赚钱买个大别墅，院子种上荷花，你跟我去，还住在荷叶上，但是，以后的荷叶没这里这么多了。” 骏楠脚被什么东西绊住，整个身子跌进池塘里。

他感到自己在往下坠，下面有明亮的光，看到一座绿山墙的房子，门口站着穿着绿裙的姑娘，裙子颜色是深浅不一的绿，在水里飘摇，纤腰腰上系着一根绿带子，她浅浅笑着，面容跟11年前一模一样。

她递给他一片荷叶，眨眨眼，转身进了院子。骏楠跟过去，门关上了，他使劲捶门，门纹丝不动。

“骏楠，醒醒，醒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 骏楠睁开眼，媳妇的脸在他眼前。

“嗨，你说这片池塘能卖多少钱？我们是发财了吧？以为你是个穷鬼，没想到我中彩票了！” 媳妇儿笑得嘴都合不拢。

“你没中彩票，这池塘，我不会卖的，你先回去，我有事在这呆几天。” 骏楠的声音比冰窟里刚拿出来的冰块还要冰冷。

“还有，以后不要穿绿裙子了，你穿绿色很难看。”

“你个混蛋，当年不就是因为我穿绿裙子跳荷叶舞，你才追我的吗？” 她生气地踢着床底一袋东西，袋子被踢破，滚出许多圆溜溜的莲子。

“你滚！当年我二婶就是靠卖这个东西供我读书。”，骏楠跪在地上，把莲子一把一把装回麻袋。

媳妇儿哭闹了一会儿，蹬着高跟鞋走了。

二婶叹口气，靠着门对骏楠说，“傻孩子，等她气消了哄哄她” 。

“二婶，你说咱家荷塘里是不是有什么？”

“有啊，旁边寺庙里师傅说荷塘里住在一个姑娘，可能是荷花精，每年6月她都会出来在荷叶上跳舞，传得神乎其神，我可从来没看见过。”

“婶，你眼睛啥时候有病的？你叫我回来，不光是为卖池塘吧？”

“骏楠，婶身体不行了，临走前我得看看你，你跟我亲生的儿子一样。” 二婶拉起骏楠的手，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这里是莲子，这里是晒干的荷叶茶，这儿是挖出来的藕，这儿是……”

骏楠身子发抖，眼睛又被泪水弄模糊了，二婶在交代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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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骏楠在村里住了3天，每个晚上他都去荷塘，第二晚和第三晚，荷塘除了蛙鸣，还是蛙鸣，什么奇异景象都没出现。

二婶不肯离开村子，不肯去看病。第四天清晨，骏楠在池塘边发现倒在地上的二婶，已经没了呼吸。

骏楠抱着二婶，眼泪静静流淌，他哭不出声，“婶儿，我该早点回来接你的，都怪我，都怪我……”

荷叶摇晃起来，骏楠擦擦眼泪，绿衣姑娘在远处的荷叶上跳起舞，她身姿妙曼轻盈，裙摆翻飞。骏楠对二婶说：“婶啊，看，她给你跳舞呢！”

二婶面容平静，好似在淡淡微笑。

骏楠一抬头，跳舞的姑娘不见了，大片大片荷叶上晶莹的露珠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着光。

粉色的白色的荷花蓬勃地开放着，睡在荷叶上的姑娘，好像没来过，又好像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