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南巢
记忆在刹那间碎成了千万片雪白的屑沫,然后像雪花般消融了。01
六月天的夜晚,王城里热得很,半夜,霍止满头大汗坐起来。
屋外月光明晃晃,霍止正要借着月光找把蒲扇,忽然发现窗台上坐着一个小小的黑影。
霍止吓了一跳,忙起身将油灯点亮了,才发现那是一个瘦骨伶仃,目光呆滞的男童,正是隔壁二柳巷卖馄饨的李瘸子家的小儿子李小羹,天生痴傻,人称“小傻子”,其实说得精确一点,就是个自闭儿。
说起李瘸子一家,令人唏嘘。李瘸子自个是个瘸子,只能算半个劳动力;他老婆是个药罐子,常年卧病在床,连半个劳动力都算不上;儿子则一生下来就是个小傻子;一家子唯有大女儿小勺是正常人。
为了活命,除了打理自家那几亩耕地,李瘸子在巷子口摆了个馄饨摊子,平日里料理那个馄饨摊子就是李小勺。
小勺是个勤劳开朗的女孩子,虽然才十六岁,不光要料理馄饨摊子,还要带弟弟,就这样,生意做得还不错。
霍止路过二柳巷口的时候,也是时常要在那里吃一碗馄饨的,故经常能见到这个小傻子。
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坐着,紧紧依着馄饨摊子。屁股下面一个小小的马扎,脖子上面一个黄布护身符,挂护身符的绳上还绑了一个桃核雕的猴儿,明显是用来哄小孩的玩意儿。他也不说话,只双手抱膝,眼神直直地看着青石路面,坐一整天,好像青石板上能看出花儿来,
抛开其呆滞的举止和瘦小的身板儿不谈,其实这小傻子长得眉目清秀,小鼻子小嘴儿,一副招人怜爱的样子。来吃馄饨的人看见,不免都要叹息一声。
霍止望望窗户外面,十分奇怪,这么高的窗子,七八岁的小童是怎么爬上来的?
按捺下心底的怪异,霍止走上前去要将小傻子抱下来,嘴里边问道:小羹儿,怎么爬到这来了?找我有事吗?
她的双手伸了过去,然后,诡异的事情发生,她的手掌穿过了小傻子的身体,就好像,眼前的这具小身体并不真实存在。
魂体!出现在自己窗台上的,是小傻子的魂体。
据说有一种人,天生对魂魄有很高的敏感度。这种人如果进入巫族,非常适合成长为魂师。一名具有魂师潜质的人,在特殊状态下,可能会爆发出异于常人的表现,比方说魂魄离体。
眼前的小傻子,明显就是魂魄离体。
那么,他是遭遇了什么,才会魂魄离体?
小傻子的双眼仍然死死地盯着地面,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珠子里看不到焦距,只有无尽的黑暗,仿若两个黑洞一般。
他根本没有听霍止的问话,只是嘴唇翕动,在喃喃自语:
……究结……究结结……
什么?霍止没有听清楚,重复了一遍。
那张小小的嘴唇继续翕动,终于,仿佛凝聚了最大的力气,他清楚地吐出了三个字:
救姐姐。
02
霍止在半夜时分敲开了李瘸子的家门,一是送小傻子的魂体回归,二是问问李小勺到底怎么回事。她这两天路过二柳巷口的时候,也没有看见馄饨摊子开张,大约确实是有些事的。
李瘸子不在家,他老婆开的门。
屋子里阴暗逼仄,甫一开门,一股闷热潮湿带着霉气和药渣子气的的味道便扑鼻而来。一张打满补丁、已经看不出具体颜色的布帘子将睡榻和窄小的外厅隔开。妇人衣衫不整、面黄肌瘦、憔悴不堪。看到霍止半夜上门,很是诧异,弱弱地问:
这么晚了,大人,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霍止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再看看屋里头,布帘子微微晃动,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其后露了出来,虽然小脸蛋还有些苍白,但神情呆滞,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宛若两个黑洞,确实是小傻子无疑。
霍止吁了口气,这小家伙,手脚还怪利索的,一个呼吸的功夫就魂魄归位了。
霍止问:大娘,你家大姑娘呢?
妇人闻言露出些不易觉察的惊慌之色,眼睛不看霍止,嘴里嗫嚅道:小勺她,她去她姥姥家了,是的,昨,昨儿才去的姥姥家。
一个老实巴交的妇人而已。霍止闻言一颗心放下。小傻子的怪异行为,也许就因为他是个小傻子吧。
但,第二天早上,二柳巷口的馄饨摊子仍没有开张。
到半夜的时候,小傻子又来了。
仍然跟上一晚一样,他直直地坐在窗子上,看也不看霍止一眼,只有两片嘴唇在上下翕动。
这一次,霍止听得明明白白,正是“救姐姐”三个字。
难道李小勺并不是像她母亲说的那样去姥姥家了,而是真的出事了?
霍止看了小傻子一眼,轻声对他说:
带我去你要去的地方,我们去找你姐姐。
于是,他们来到了白月湖。
白月湖在王城外东侧,整个湖面呈弯月形,湖底铺着一层白色的细沙,岸边码着一圈白色的巨大石头,湖水常年泛着淡淡的白色,像是个巨大的月亮。
小傻子是个自闭儿,除了救姐姐三个字,他无法提供更具体的线索,更无法说出白月湖和救姐姐有什么联系。
霍止只好随意在湖边搜寻。
月光照下来,淡淡的白雾笼罩在湖面上。四五只灰毛的野狐在湖边徘徊,伸着鼻子盯着一个方向闻嗅,好像是想要接近什么东西却又够不到。
霍止心中一动,向那几只野狐的方位走去。
野狐们见有人靠近,迅速迈开四条腿跑进了湖边的密林,很快无影无踪了。
在野狐曾经靠近的湖岸边,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白石头,石头侧面长着一片茂密的苇草,苇草细条而长,苇草与湖岸之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漂着。
霍止走上前去,点燃了火折凑近。
那是个溺死的人。
03
霍止站在岸边上,看着捞尸人将水中的尸体拖到岸边用一根绳子系好。
死的是个男人,并不是李小勺那样的二八少女。
尸体在水里泡了大概有两三天,乱蓬蓬的头发将一张脸严严实实蒙住,浑身爬满了水草,皮肉已经肿胀发白,一身短打薄衫被撑得鼓鼓胀胀的,看起来身躯无比巨大。
尸体的两只胳膊僵硬地维持着一个向上举起的姿势,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过于炎热,死人才特别容易腐烂,总之十个指头已经不见了一丝肉,只剩下如湖水般苍白的骨架,因被水泡得发软而蜷缩在一起。
尸体露着水面的部分爬满蛆虫和苍蝇,走近了就能闻到一股强烈的恶臭,就是这股恶臭将那些野狐吸引了过来。
仵作过来告知验尸结果,男人的身份清楚明白,是家住二柳巷的一个流氓地痞混账青年,绰号“黑泥鳅”。
“黑泥鳅”身体肥胖,一身黑皮,比他皮肤更黑的是他左半边脸上的一个胎记,有一个成年男子的手掌那么大,几乎覆盖满了半张脸,上面还长了三根长毛。又兼之其人好色,平素爱沾花惹草,调戏民女,性情油滑如泥鳅,就被大家送了“黑泥鳅”这个绰号。
死因是溺水而亡。
但据街坊邻居说,“黑泥鳅”这个家伙原本就是洑水高手,这次死在了湖里倒是让人有些意想不到。
围观众人纷纷猜测,说从前这“黑泥鳅”调戏了某家小娘子,小娘子羞愤不过就跳了湖,这大概是那跳水的小娘子来报仇了。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但同时,仵作递上来一个东西。泡了水,这东西已经微微变形,上头朱砂描红的蝌蚪文晕染开来,却依旧能够看出,这是个黄布巾缝的护身符,绑着护身符的布绳上还挂了一个桃核雕的小猴儿。仵作说,这是从尸体手掌里勾出来的。
霍止心中一动,她认得这个护身符。
在二柳巷口李瘸子馄饨摊子上吃过馄饨的人也都认得这个护身符。
且,王城里佩戴护身符的人不知何几,但在护身符上绑了一个小孩子玩意儿,就是那个桃核雕的小猴儿的,也就卖馄饨的李瘸子家的小傻子了。
邑司的人来了,带走了小傻子李小羹。
但这又能怎样,小傻子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关键他还是个傻子,所以最终邑司的人将这孩子又送了回来。
霍止想,小傻子带她到白月湖边去,绝对不会是为了发现尸体去的。
04
恰逢这时,李瘸子上门了。
事实上李瘸子已经两天不着家了,大概回家后听说霍止来过就急忙过来了。
大人,我的女儿,她不见了。李瘸子说。
他形容憔悴,胡茬凌乱,一双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看起来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样子。估计来得匆忙,发髻上沾着碎树叶,也并没有好好换套衣服,短衫和裤子上有不少泥点,有的地方还被树枝勾破。
我婆娘才跟我说了,大人曾经问过小勺的去向。大人一定也是可怜我女儿的。可是我婆娘也不是有意骗大人,请大人一定要帮帮我们。
我女儿,不久前才订了一门亲事。我们家穷,找门亲事不容易,想着六月一过就把亲事办妥了。只是三天前小勺想给她弟弟做鱼汤吃,馄饨摊子歇工后就带着小羹去湖里抓鱼。
唉,其实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小勺经常在那个地方放篓子逮鱼的,从来没有出过事。
可是那一天,两个孩子都没有回来,我赶过去的时候,小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小羹一个人孤孤单单站在湖边上,守着一个装鱼的竹篓。您知道,我那是个傻儿子,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的。
我和我家婆娘,就希望能悄悄地把小勺找回来,她才订的亲,不管是被拐去了还是被怎么样了,我们不想把这个事搞得人尽皆知,我们还是希望私底下尽快找到她,找到就没事了……不然这门亲事也得黄了。
我们太穷了,孩子能结个亲不容易,我们对不起她。我这几天把白月湖附近都找了个遍,包括沿岸的山林里,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没有办法了……顾不得了……家里婆娘说大人特意去问过小勺,求大人……求大人帮我们找找她……
汉子说着,泪流满面,嘴唇抖动,泣不成声。
霍止大概能明白李瘸子的心情,尽管还有些怒其不争。
王城的风气虽然较中原地区相比,已经比较开放了,但男女大防仍然是一道基本的屏障。结亲的人家也许能够容忍李小勺抛头露面在外头卖馄饨,但绝对不会容忍一个女孩子婚前清白有损或者根本说不清是否清白有损的情况。
霍止应了,但这天夜里,已经过了半夜了,小傻子并没有来。霍止决定再去一趟李瘸子家。
李瘸子家大门紧闭,一个人都没有,三更半夜的,他们能去哪里呢?霍止在李家门口站了片刻,忽然眉心一抖,拔腿向白月湖跑去。
白月湖畔,树林里影影绰绰。幸好晴朗的夜晚月光很亮。很快,霍止在湖边的小树林里找到了李瘸子和他老婆,二人相互搀扶着,高一脚底一脚地往前走,像拉风箱一样地大口喘着气。
霍止跟了上去,问:
小羹呢?
05
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霍止,李瘸子像是看到了救星,抖着手急急忙忙往前面指:
小、小羹在前面!快!大人,帮我们追上他!他半夜起来就往这边跑,我们追不上!
霍止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就跑向李瘸子手指的方向。
离这片林子大约五十丈远的地方,一个瘦骨伶仃的男童在快速移动,他前面的树林深处,有一圈淡淡的绿光从林木间升起,那不是月光,也不是油灯的光,而是地底涌现的绿光。
绿光形成一个光环,光环在慢慢地转动,像是地上有一个发光的磨盘一样。一株株树木在绿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高条瘦长,宛若一副诡异的剪影。
小羹!霍止大声喊。
小傻子回头,神情木然地看了霍止一眼,继续往前走。
霍止捏了个驭风咒,身子像一阵风,飞速飘过去,一棵棵树木从两边急急后退,很快她就赶上了小傻子。
这个时候的小傻子,乌黑的眼珠里闪着莫名的神色,像是受到某种牵引。霍止拉住他的手跟他一起向那个绿色光环走去。
绿光在缓慢的转动着,随着二人的走近,照射在了他们身上。半空中似乎有数双隐形的眼睛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二人,轻轻的呼吸中,各种思索、揣摩。但是,霍止感到,对方好像并没有明显的恶意。
霍止又想起在王城外的厄林里追赶蛊师伏妄的情形。
她忽然举起一只手,掌心朝上,托起一个金黄光球。如此,一个巨大的绿色光环,以及一个鸽子蛋一般大小的金黄光球,在寂静的密林里,像是对峙一样,不声不响。
巫族内部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巫力的纯净度能决定一个巫者在族内的地位。她曾经见伏妄对她的金色巫力倍加赞叹,便想着权且一试。
果然,绿光开始停止转动,越来越淡,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树梢之上、半空之中,只余一个不甚圆的月亮孤单地挂着,夜鸦发出尖厉的叫声从远处飞走,不知名的小动物在草丛间一跃而过,树林里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正常起来。
小傻子嘴唇依然在一上一下地动,他清晰地发出了两个字:
姐姐。
在绿光消失的地方,地面上草木都向外围倾倒,在中心地带有一个低洼的坑,一个女孩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坑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正是李小勺。
昏迷着的李小勺,第二天方才醒过来。可是醒过来的李小勺,只记得自己带着弟弟去捞鱼,却不记得这个过程中都发生了什么。
霍止想起那具浮在水草间的男尸,问:再想一想,真的都忘记了吗?
李小勺迷茫地摇摇头:记不得了,脑袋里就是一片绿色的光。
霍止把手放在李小勺额头上,暗中巫力流转,但那里确实没有她想要的记忆了,就像是被人拿走了。是谁把这段记忆拿走了?
霍止略带失望的离开,做一名好奇心重的巫女有时候也挺难的。
06
霍止决定把这件事情忘掉,可是两天后,当她再次从睡梦里醒来,又发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
霍止并未点灯,她几步过去,脚尖一踮,也坐在了窗台之上。
小傻子右手捏成一个拳头,举到霍止面前,然后张开,他的掌心放着一颗小小的透明的珠子。
这是一枚霍止不曾见过却又无比熟悉的珠子,因为这是一枚记忆珠,一枚魂师才能凝聚的记忆珠。
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攫取别人的记忆,然后用魂力攒成一颗珠子。
这颗珠子小而粗糙,跟正经魂师制作的记忆珠相比,明显不够专业,但却是这个七八岁的孩子自己凝聚的。
这是个天生的自闭儿,也是个天生的魂师。
霍止接过珠子,将一股柔软的金色巫力包裹住,小珠子慢慢就变得大了,有模糊的人影显示了出来。
这是一段李小勺的记忆。
姐姐拉着弟弟的手来到了湖岸边,水波荡漾,一只系在岸边石头上的竹篓被勾了起来,竹篓里有两尾鱼正在不安地跳动。
视线后转,李小勺很激动地将鱼举起来,喊弟弟看。这时一个陌生的人影意外地出现了,身体肥胖,形容猥琐,左边脸上还带着一个成人巴掌大的黑色胎记,正是“黑泥鳅”。
“黑泥鳅”推开小傻子,走过来向李小勺伸出了手。
记忆珠里面的画面摇晃起来,这个时候一声不吭在后面的小傻子忽然走到了近前,即便是个小傻子,他还是感知到了姐姐所面临的危险,使劲往“黑泥鳅”后腰一推。
若是平时,就凭小傻子那两条瘦弱的小胳膊,要撼动黑泥鳅那庞大的身体,无异于一根豆芽菜要撼动一个大铁坨。但这一刻,情况却有些不同。
白月湖边的白石头都是滑溜溜的,“黑泥鳅”所站的那一块更是布满了青苔,小豆芽菜一推,那具满是肥肉的身体还真的晃了一晃。
为了稳住身体,黑泥鳅不由自主上身后倾,手也本能地往后一抓。
这一抓,好巧不巧就揪住了小傻子的衣领,连带着那个护身符。这样,要么是小傻子把他拉住;要么,是他把小傻子也拉下水。
但,世间诸事皆有意外。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莫名的绿光忽然从树林里打过来,就见“黑泥鳅”抓着小傻子的手忙不迭地松开,像是抓住了燃烧的火焰一样,他手指上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亡,露出来森森白骨。
啊——“黑泥鳅”大叫一声,眼中的神情像见了鬼,慌不择路地迈腿就要逃。
“黑泥鳅”忘记了他身前就是湖水,捞鱼的地方又恰好位于深水区,他此时正站在一块向水面突出的石头上,他刚才还被小傻子推了一下。于是,毫无疑念地,肥胖的身躯一脚踏空坠入了水里。
湖面溅起巨大的浪花,本来善水的“黑泥鳅”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受了伤,手脚大乱,几个扑腾之后便无声无息地被白月湖吞噬了。
李小勺拎起竹篓拉着弟弟就往回跑,一个绿色的光环出现,惊慌失措的女孩和懵懂的弟弟很快就被笼罩其中。
画面开始变得模糊,只隐约能见到有三个灰色的模糊身影出现,有灰色的兜帽迎风扬起。
女孩奋力将弟弟推了出去,眼前的景物开始飞速地反方向移动,很快,光环外的男孩、树林以及湖面都从视线里消失,记忆结束。
又是灰袍人啊。
霍止一直盯着手里的记忆珠,良久,她回头向小傻子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很棒。
然后掌心一收,记忆珠在刹那间碎成了千万片雪白的屑沫,然后像雪花般消融了。
看着那些正在消融的屑沫,小傻子木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冰面裂痕,他嘴角一弯,微笑起来,那浅浅的还有些僵硬的笑容就像是一朵洁白的、带着生涩香气的小花,在闷热黯淡的黑夜里,显得十分灿烂,清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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