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回头之时,郭源潮已经不见,只剩下憨态可掬的胖和尚双手合十,眉眼之中充满慈祥,梅花精也倚靠着佛寺的朱墙,脸上是无尽的愉悦与放松。
空山之中,一切都朴实而简单,猪粪的臭气和佛香融合在一起,蒸腾出如世外桃源般的宁静气息。水车轻轻转动,发出吱吱哑哑的响声。不时有几只红蜻蜓落到佛印肩头,或是着在时忆头发上,夕阳将我们三人融于朱墙之中,刹那,即是永恒。
佛印轻轻开口:“愚肆小友,我们开始吧。”我这才想起来此地的目的。我掏出在郭源潮那里存放许久的圣书,递给佛印。佛印又笑了起来:“我们不用这个。”我看着佛印,十分疑惑。佛印递给我一把不知从何处拿出的铁锄:“道理都在这里面,去吧。”我看着眼前还满是泥土的铁锄 更加疑惑:“这是?”“这是锄头。”佛印依旧满脸笑意,“但也不只是锄头,它不强制你认为它是锄头,例如,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件和你的书一样重要的锄头,但,它还是一把锄头。”我似懂非懂,只能拿起锄头。
锄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手感与一般的农具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将它把在手中,感觉到一种厚重。
佛印轻轻走到我的身后手指前方:“那片菜田还未开垦,我最近有些忙碌,还请你帮忙。顺便也好让你在其中领悟驭书之道。”刚说完,人就不见了,但留下些许回音:“天快黑了,先回来吃些斋饭,做些休整。”
斋饭已经备好,都是一些平常的饭菜,却发出不凡的香气。佛印先拿起筷子:“愚肆,你的元神淡了很多啊,跟着郭源潮没吃什么好的吧?”我忽然想起郭源潮在梅花林和我说的一番话,才想起自己已经四天未曾进食:“嗯,我不会饿,所以总是忘记吃饭。”佛印夹了一筷子白菜放到我的碗里:“唉,跟着那个多忘事的酒鬼,应该也是遭了不少罪,”又转头看向未曾动筷的时忆:“这位小姐倒是素未谋面,为何不吃贫僧所做斋饭,怕是不合小姐胃口。”我看着时忆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又想起那口梅子酒。
我脸又红了几分。
“先生,时忆是梅花精,与人类不同,白菜,油菜,亦是我的同类,所以不便食用,至于营养,我可以通过太阳光获得能量。”话中带着一丝压抑和客套的礼貌。佛印并未因为时忆的话而失态,而是不紧不慢,继续喝着菜汤:“其实在下是一个愚僧,平日里喜欢和文人写写词,做做对子,偶尔钻研佛法,也不得其中精妙,倒是有些自己的想法。出家人不食荤腥,但果蔬亦是生命,对动物的慈悲却无法兼顾到植物。我经常为之惭愧。”言罢,双手合十,看向时忆。
时忆的嘴角轻翘:“你们这些秃驴,都爱做这些嘴皮功夫吗?如此看来,还不如林逋。至少他也是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
佛印双唇轻启:“我一直为之惭愧,奈何此是本教教规,后来我时常听各地云游僧人讲解大乘佛法,虽与食素无关,倒也给了我不少启发。”
时忆少见地翘起了腿,发出一股子梅花香,头上浮现出一抹雪白。
……
“小子,那梅花精可不是什么善茬,跟在林逋那么多年,多少有些城府,况且梅花精和人类关系本就不好,你之后生活中可要注意点。”郭源潮还喝着白酒。“话说你都要走了,就不能盼着点别人好啊。”我半开玩笑的说。郭源潮停住了喝酒:“倒不是不盼着她好,其实,读心术要通过眼睛才能读到思想,她的眼睛像一个无底深渊,我没法读到她的思想,况且,她那个改变人情绪的能力,看着无用,却令我们这种精神系超能力者感到可怖。总之,你可别以为亲了人家就安全了,提防着点。”我看着突然严肃的郭源潮,若有其事的点点头。郭源潮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拍了拍头:“那梅花精头上开始冒雪花的时候就说明她开始积蓄力量了,到时候记得小心行事。”“嗯。”
……
脑海中和郭源潮分别时的场景忽然消失,鼻中梅花香却越发浓重。佛印继续叙说:“我们都渴望拯救众生,但是众生皆苦,众生皆需要救赎,我们敬重生命,但无法拯救每一个生命,但我们正在探寻这条道路。”佛印闭眼不语。
梅花香流涌动。
我拿着书,不做行动,等着时忆的下一步动作。
时忆忽然笑笑,梅花香戛然而止:“佛印先生的话,我也懂,只是,难免会带些情绪,还望佛印先生谅解。”我松了一口气。
空井闪波光,枯泉流生水。
时忆眼中流出了眼泪,但依旧笑笑。“愚肆弟弟,可以陪我聊聊天吗?”我看向佛印,佛印点头,把饭碗递给我:“贫僧不便多言。还望愚肆小友自行参透,真作假时假亦真。”我点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天阶月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我坐在庙门前的石阶上,时忆坐在我的旁边。她理了理略有散乱的长发一手撑地,一手扶着下巴,两只眼睛对着我,眼睛里很空洞,但很温柔。一阵风吹过,梅花香又吹进我的鼻子里。
“弟弟,你以后就叫我姐姐好不好?从来没人会信任我,但你会。”时忆眯起眼睛,满脸迷醉的吹着晚风,她鬓间的青丝缓缓起伏,与晚风厮磨。“好啊,我信你。”她递给我一把筷子:“别忘了吃饭,咱边吃边聊。”我接过筷子,缓缓扒着碗里的饭菜:“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相信姐姐呢?”时忆双手放到膝前,抬头望天,带着苦笑:“虽说林逋先生喜欢梅花,但是没人会相信梅花精的,有人说,梅花精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谎言与欲望。但会读心术的人可以通过眼睛读到梅花精的思想,所以梅花精还是会被信任的,而像我这样哪残疾不好偏偏盲了眼的梅花精来说,不被相信是常态了吧。我知道郭源潮和佛印对我的不信任,没关系,林逋先生也是一样吧,除了梅娘,说到底对其他的梅花精都是爱屋及乌罢了。”
我看着时忆一副绝望的样子,不禁感到心疼,我缓缓靠近她:“没关系啊,你还有我嘛,总会有人相信你的。”她把脸靠到我的脸前,梅花香涌动着冲入我的鼻腔,令我迷醉:“那,如果我说我是魔王派来杀你的杀手呢?”一根坚挺的梅花枝抵住了我的后脑。我没有回头:“那你就成功了,但是,我很开心。”时忆哈哈大笑,笑的再也没有当初那幅文静而端庄的样子,又忽然低下脑袋,有些失落:“你真好,可惜你是人,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他也是个男人,比你大一些。”脑后的梅花枝被抽走了:“他怎么死的?”时忆轻轻靠近我,头凑到我的耳边,吹了一口气,眯上眼睛:“他呀,死在我的手里,你怕不怕?”我伸手搂住时忆:“冬梅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时忆把我一把推开:“你很聪明,但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是魔王派来杀你的。”
我掏出魔书:“我知道,但我从来没打算束手就擒。而你,也从来没想到我是这样一个让你下不了手的人吧?”时忆自顾自地坐下:“还拿着那本破书干嘛?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我想做的事情自然会去做,但你,我不打算杀了你。你也可以去通风报信给那秃驴,我不在乎。”我看着眼前散发出致命梅花香的梅花精,抬了抬眉角:“你留我有什么用?我不会为了你去和全世界作对。”时忆笑了笑,又站起身,搂住我的肩膀:“这件事情,很复杂,远远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复杂,别那么早下定义,你放心,我为了你已经背叛了魔王。这次,我不想站在邪恶这边。”
“谢谢姐姐。”梅花精把嘴凑近我的嘴,两只眼睛微微上抬,指向我的眉心:“你小子可别太开心,我这次也没打算站在正义那边。”
我充满了疑惑。疑惑却被她的吻填满:“何必纠结每一句话的真假,享受每一个胜利的当下不好吗?”
明明是夏日的夜晚,天空却开始飘雪。
“弟弟,知道吗,这个世界,总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所以,我不想和他们纠结真假,只想和你享受胜利与苟活。”
大难之下苟活亦是胜利,我忘了真假,忘了魔王,忘了所有的一切,只剩下眼前的女子。
佛寺内一道金光破万里长空,直达九天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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