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衡阳去到太原,火车要坐将近31个小时。
2017年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班里聚完餐后,我围着学校后面的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双腿发麻,在寝室楼大厅断了一只腿的红木靠椅上蜷缩着坐了一夜,盯了一晚的月亮,脑子里是乱哄哄的高中三年的碎片。
分数出来了。填志愿时第一个想到的是离开,远离我所认识的人,越远越好。
第一个志愿填的是哈尔滨,第二个是山西,第三个是新疆。得知我要去山西,亲戚们的第一反应是,怎么走了那么远,紧接着便是无边的指责与说教。
我们素不相识,但却曾相互偎依
他们提出让我爸送我去。我爸也坚持要送我去。
我不愿,他也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愿让他来回坐那么远的车。我瞒着他,只买了一张票,一人提着行李上了火车。
第一次去远方,毫无准备。包里吃的只有亲戚们塞的几包饼干和我爸临时买的两桶方便面。31个小时,我蜷缩在上铺,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裹不敢合眼,中途只下床去了一趟厕所。旅途漫长而艰辛,我靠着饼干勉强度日,总担心包裹,所以并未下床接水泡面。
车厢里有时很热闹,萍水相逢的人竟也能像老友般促膝长谈,开怀大笑。他们彼此分享食物,闲谈时操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
不知过了多少站,车厢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大部分时间,我只是散漫地盯着车窗,任由万千风景呼啸而过,心中却未曾起过一丝涟漪。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这大概是一路上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了。
告别,重启,挂念,憧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翻腾,让人无暇再顾及他人的故事。
第一次乘火车,我躺着看了31个小时的风景。
我们素不相识,但却曾相互偎依
在中北的第一个学期眨眼就结束了,带着满腹的辛酸与懊悔,我第二次坐上了火车。这一次,我买的硬座。相比上一次,这一次的旅途更加难熬。
我坐在靠近过道的一侧,如溺水的人抓着浮木般将书包紧抱在怀中。书包里装着以前从未接触过计算机的我因为听不懂计算机课而央求父亲新买的电脑。
我像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刺,防备着任何人,躲避与他人的接触,无论它出于故意还是无意,善意还是恶意。我揣测着所有人,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们都不怀好意。
我将背脊挺得笔直,对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到达洛阳站时,一位带着两个小孩的中年妇人坐在我的身旁。
她刚进车厢时,我便被她所吸引:她穿着肥大的沾满污渍的深色工装,头发胡乱地用橡皮筋扎成一团,微微发福的脸上交错着深浅不一的皱纹。她一只手拖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一大袋食品与矿泉水,另一只手勉力护着她的两个孩子。
在拥挤狭窄的车厢中,她带着沉重的行李与两个孩子,用讨好的笑容与一句句“不好意思,让一让”在人群的夹缝中缓慢移动。我坐在车厢的尽头,她最终从车厢的另一个尽头移到了了我的身边。
我们素不相识,但却曾相互偎依
靠窗户里边坐着一位鼾声如雷的老大爷。她的位置应是在我与老大爷中间。
我抱起我的大书包想让她进去,可刚站起来,我便犯了难。里面只剩下一个座位,而她却带了两个小孩,虽说孩子还小,可看起来也有五六岁了。
我抬头看她,她依然局促不安地站在过道里嗫嚅着说姑娘,你让一下罢。我抱着书包站起身来,走到了过道里,给她空出了足够挪动的空间。
她从编织袋里掏出一件旧毛衣来,把矿泉水和吃食放在桌子上。接着她便让两个小娃娃坐在中间的座位,仔细地把毛衣盖在他们身上。
她又退了出来,颇为抱歉地对我说:“姑娘,这俩孩子比较闹腾,麻烦你照顾一下了。我一开始还没缓过神,反应过来后,她却已经不知道去哪了。
我懊恼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两个小孩似乎坐惯了火车,并没有表现出害怕,很是乖巧,还时不时地从桌上拿零食分着吃。
大约一个钟头后,我去洗手间时才发现,深色工装的她蹲坐在车厢尽头的地上,蜷缩在角落里,睡得很熟。
而同样挤在那一方狭小空间的,还有几位穿着同样脏污的农民工。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中间年轻一点的,他满是油污的手里捧着一本破旧的杂志,似乎正讨论些什么。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习主席”三个字。
我们素不相识,但却曾相互偎依
回来后,我心里五味杂陈,如坐针毡。终于在接近饭点时,她回到了座位旁边,将两桶方便面给孩子泡好后,端着另一桶想去车厢末尾吃。
我叫住了她,天知道我当时有多紧张。
我咳嗽了一声,轻声对她说:“阿姨,我坐久了不太舒服,想去过道动一动,您先坐这吃吧。”她欣喜地表示了感谢。我能察觉到她的惊愕,毕竟在火车上很少有人愿意让出自己的位置,哪怕是一小会儿。
我抱着大大的书包站在过道里,时不时地给人让路。狭小的空间与大大的书包使我的每一次移动都艰难无比。我背对着她们母子,却也能听见小孩的吵闹声与她轻柔的安抚声。
竟觉得这样站着比刚才坐着要好受得多。
动静停了下来,她已经收拾好了。她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带着轻柔的笑与难以遮掩的窘迫,依旧满是皱纹与疲惫,却没有了之前的讨好与谦卑。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温柔和感激。她说:“姑娘,谢谢你了,你快回座位吧,等会腿该酸了”。
我却没有顺势答应。我盯着书包犹豫了一会儿,开口说:“阿姨,您坐吧,我不累,不过这个书包太大了,在过道里实在不方便,您能帮我看着吗?”她像受了惊吓般,连忙拒绝,说道:“姑娘你坐吧,我有地方。”我依旧推说坐得太累了想多站会,她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站在过道里,依旧挺直了背脊。
我们素不相识,但却曾相互偎依过了大概两个钟头,她把我拉到了座位前,说姑娘你坐吧,我有位置坐了。原来工装妇人本就买的两张票,里面靠窗的老大爷的票是无座,只是之前老大爷在后面看这个位置一直没有人,便想坐那歇息一下,没想到竟睡着了。老大爷在这一站下了车,对她一直重复着对不起,她却满脸憨笑,不知如何是好。
她和她的孩子坐在我的身边,很快我便和她熟络起来。原来她的丈夫因为肺痨去世了,这几年她一直带着孩子往返深圳打工。两个孩子一改她不在身边时的乖巧,异常闹腾。她依旧耐心地与孩子们讲话,温馨溢出了这个狭窄的空间。
我们素不相识,但却曾相互偎依有了孩子的吵闹声,漫长的旅途似乎也变得短暂起来。我收起了全身的刺,放松下来。不知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醒来时,身上盖着她的那件旧毛衣。
怀中的书包不见了!
我一惊,立刻在四周寻找。她看我醒了,忙说:“姑娘你别着急,我看你睡着了书包掉到了地上,就把它放上行李架了。”我循着她指的方向抬头看去,书包果然稳稳地待在行李架上。我的心放了下来。
我开始打量这个拥挤的车厢。陌生的人们互相依偎在一起,刚上车的小姑娘行李放不上去时,旁人便纷纷搭手帮忙。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眉眼飞扬地聊着最近的新闻。
我看着这各色各样的人,感觉心脏某个地方被焐得很热,刚上车时心里装着辛酸与懊悔的坚冰也被这热给焐化了。这趟归途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
温暖似乎总习惯不期而至。
我们素不相识,但却曾相互偎依
小时候的我爱上了歌里唱的,坐上了火车去拉萨,去看那美丽的格桑花。小时候的我期待着火车能带我去远方,比风还远的地方。小时候的我以为火车所去的远方必定像歌里唱的那样是有着大片大片盛开的向日葵的天堂。
长大了的我体会了远行的辛酸惆怅。长大了的我习惯竖起一身的刺来假装坚强。长大了的我不再向往远方,不再渴望天堂。
现在的火车就像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伤痕累累的巨人,它在辉煌之后也逐渐走向了没落。随着飞机,高铁的兴盛,谁知道过多久会不会像拉车的马儿一般最终在这片土地上再寻不见踪迹呢。
我们素不相识,但却曾相互偎依然而火车或许终将没落,可是隐藏在这带上精致华美面具城市下的卑微的灵魂,他们早已学会了相互取暖。
火车依旧往前行驶,记忆里耀武扬威的英雄苍老了许多。但他依旧载着很多人的梦想很多人的远方很多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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