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晚间,今上幸翔鸾阁,自打封了她为清河郡君后,这还是第一次。
她早早便守在门前迎接,见了他,二人身侧都跟了许多随侍的人,如今她既已是后宫娘子,可以称“臣妾”,可以承蒙圣恩眷顾,为官家诞育子嗣,再不是福宁殿任人使唤的小丫头—连喜欢,也都揉碎了散在种种他不会留意的琐事里。那么如今,真的可以光明正大地尽诉与他了吗?
唉,这会儿想这些又是做什么?她有时实在恨自己一副九曲回肠从不用在正途上,明明在外人还是自己看来,都已是得偿所愿,为何还是要计较些玄而又玄的琐屑,为何永远不能坦荡?
见到他来,与那次在福宁殿相比,“瘦了些吧?”她想,还是他今日一袭玄色袍子的缘故?在福宁殿与他尽诉心意之时还是盛夏,如今已然初秋了。她好像更喜欢他穿淡色多些呢……他来,她好欢喜,想冲他笑,却不知怎的忽又有泪堕睫,今上亦无限温柔地望她,一瞬煞是长久。真是痴傻,两两相望,她竟是连行礼都忘了,堪堪杵在门前,不请今上进去么?
还是今上身边的内侍稍带愠色地直冲她使眼色,这才忙着行礼:“臣妾恭迎官家。”今上将她扶起,见她敛眉低首,双颊又不知何故飞上一片红霞来,便笑着让左右皆退下了,牵了她的手进至阁中。
“这里住着可还习惯?”听了这话,她倒是一怔,今上第一次来,第一句话竟这般稀松平常,她本来有些怕,眼下这所有对她来说尚是生疏的很,前些日子跟着阁中的姑姑学了好些服侍官家的规矩,直弄的她糊涂了:别的娘子如何做的,她就必得跟她们一样?她是见过官家的,她想官家也并不全是她们所说的那样,这世上许多事是不能一概而论,也不可随意揣测的,因此不解。于是便有些宫人悄悄议论这位郡君:“也是入宫多年的人了,还是愚笨的很。”
她抬起头,四下一顾,果然左右都让他遣了去,便真的暗舒一口气,手却还给他握着。今上的手又大又暖,将她微微沁着汗的冰凉牢牢包裹住,她没忍住,偷偷把那只手晃一晃,心里便更放松了些,又暗笑到姑姑们站坐不动声色的规矩可是白教了。今上任由她晃着,也不恼,反而十分愉快,平常散步似的拉着她看她阁中的陈设,她偏着身子对他道:“臣妾虽不敏,却不敢欺瞒官家,官家来之前,臣妾记了许多规矩条例,想了一肚子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想官家第一次来要问什么,我又该如何答,”
她讲话时的神态实在生动,眼波流转,仿佛细碎的星子流过,这副娇憨又认真的女儿情态,实在让人想与她争辩一番,收敛了她这伶牙俐齿,又怕琉璃易碎,惹恼了她,撞碎了她眼中的星河。今上恍然间竟觉得自己也回到了她这般年纪,少不更事,天不怕地不怕,总要逞那口舌之快,不是过于玩世不恭便是过分认真,自己现在可不会这样了,至少在外人看来不会,旁人对官家,只有敬,甚至畏,却少了许多“真”吧。见了她,他觉得亲切,如同少小便相识似的,觉得她有许多可爱的地方,旁人见了许是会斥责鄙夷的,可他舍不得,于是他道:
“怪不得方才你紧张成那个样子?朕还纳闷,你这又不是头回入宫,噢,原来是把朕当成了教书先生要考问弟子,还问什么便答什么,嗯?”“官家恕罪!”见今上故意揶揄取笑,她又是羞又是愧 ,直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臣妾初来乍到,唯恐坏了后宫规矩,便用力去记那些答案,官家大可以考问臣妾,只是臣妾愚钝不知变通,就怕以后连好好说话也不会了,所以紧张惶恐。”
今上原本也只是随口打趣,对她的解释并未在意,她若说自己愚笨那便愚笨吧,哪里想到她遇拒还迎,又是恕罪又是惶恐,且一通歪理,哪里有愚笨的影子?可也是真真有趣,便故意长叹一声道:“你这惶恐我看阁里的姑姑是调教不好了,我听说她们调教娘子很有一套,他们怎的就能容了你这般伶牙俐齿的诡辩?还是,你是说一套做一套?对那凶悍严苛的便俯首帖耳,对朕便……”
她见今上根本看穿了她的把戏,甚至明了她顺从之下亦有些拗人的坚持,她想自己是没错的,眼前的这个人,天下人的官家,在她心里却是不容定义的存在,她只知道他跟别人口中提到的那个形象不同,对她亦是不同,这便足够了。“对官家,臣妾只是坦诚,只知让官家也见我坦诚,见我本心,不愿让官家见我疏离客套,除非,除非…”今上认真地看着她,心下很是动容,却想:“她这双眼睛,怎么总像湖光潋滟,比之西湖如何?我虽不曾亲见西湖,但想必不会如她眼中的山水让人远游亦如归乡般眷恋。”
“除非什么?”柔柔问她,她眼眶蓦地红了,“除非官家不喜欢臣妾,”他刚要说什么,她却用眼神止住他,莞尔道:“那也没什么,无非是时机未至,或是原本因缘不合,臣妾无怨;何况臣妾自信敬爱君上之心绝无半分虚假,对所爱之人亦曾相告心意,那么于我的心,亦无愧。”
今上听罢,轻轻抚上她的头发,眉眼,缓慢而深情地描画数遍,良久未语。她亦看着眼前人,她多想将他这一刻的样子画下来,甚至想对他说容自己去拿画纸,可她舍不得。便这般目光痴缠,听得对方的心跳,感着对方的气息,言语不可到达之处,却有那样强烈的感应。
她心中的潮水早已溃泻开来,还在想“怎么会,初见也会如别离一般难舍难分?莫不是上一世便见过的?”便听他道:“见到你,我始是愿意相信世上真有永远,当日承诺绝非浑说,君无戏言,日月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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