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的家就紧挨着车站下沿的那条从森林深处延伸过来的小河。小河的水很清澈，明亮，像是透明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水草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岸边的鹅卵石也被冲刷的非常干净。这里是全村妇女洗衣淘菜的地方，也是是非传播的源头，只要不是寒冷的季节，都会有几个趣味相投的妇女聚集在一起捕风捉影地搬弄是非，然后再口口相传，最后是全村的人乃至全生产队的人，甚至整个地区的人都知道了某某人干过或者没有干过的好事，范四知道的那些老林的事情也都是在这个小河边传播出去的。
村里人都知道老林的那些事，要从老林刚刚来到这个小站的时候说起。那年的春末，大地解冻，河流开封，天气渐渐变得暖和起来，从关内的火车上走下来一位身材高挑、细皮嫩肉、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这个人就是老林。他是经过他的同学的同学的同学介绍来找一位常年在关外做木匠活的老师傅的，这位老师傅跟老林是同乡，精通家具制作和木材丈量。老林之所以要千里迢迢地到关外来跟他学手艺，是因为那个时候是贫穷的70年代，农村的生产力极其落后，人们普遍贫困。虽然都日出而作，日落了还要借着昏黄的煤油灯纺纱绩线，纳鞋缝衣，仍然不能解决温饱问题。老百姓手里没钱，除了从货郎手里购买必须的针头线脑、梳子和刮虱子的篦子、油盐酱醋这些不得不买的东西，连给孩子买几个糖豆和头油头绳都因为舍不得把手里的那几分钱攥的津湿。家中的一切设施除了做饭和吃饭的案板是必需品不得不买，连床都可以用自己种的苘麻去编织个吊床凑和着睡觉。老百姓把祖辈相传的勤俭节约发挥到极致：面粉自己磨、馒头自己蒸、蔬菜自己种，衣被鞋袜自己缝，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都只顾一张嘴，跟时尚和好看有关的东西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坚决割除。其实这种除了吃饭什么都不需要和都不做的状态曾经是被圣雄甘地用于战败英国的法宝，这样的做法对英国国内的经济造成了沉重的打击，经济一度因此衰退，科学和艺术一度受到威胁。共和国在七十年代也一度如此，那时候因为人们为温饱疲于奔命，文学和艺术是奢侈品，科学和医学也受到阻碍，技艺则受到严密的保护，商业停滞在计划经济阶段。除了吃饭，农村人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学。
但是无论怎样会节约，有三样东西是不能节约来的：家具、棺材和农具。谁家都要婚丧嫁娶，姑娘需要珍藏私密细软的带锁 的箱子做陪嫁；男子需要制造新生命的大床迎接新生活，死去的人需要一个棺材安放肉身；耕种和收割用的犁子耙和镰刀锄头不能被其他工具取代，不是谁都能制造的，都需要专门的手艺人才能打造出来。无论贵贱贫富，这三样物品都是必需品，关系着民生，因此学习与之相关的手艺就成了想改变生活的轨迹地有志之士的愿望。
老林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他和当初的其他人一样热切的想要改变自己的沉闷的生活，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因而表现出了与他的年龄不符的狂热。但是贫穷的内地农村这些手艺都是带有显著的家族色彩，他跟着做家具的师傅学了两年也就学了些简单的刮刨凿锯手法，那些精细的卯榫插销技法师傅却刻意对他隐瞒，他就是个打下手的小工。看到在这里待下去是在学不到东西，他才不顾家人的竭力反对一意孤行远赴关外去学手艺。
很多年以后，当他受够了莹莹孑立、形影相吊的生活，回想起因为在关外遇到于谋英而对前妻肆意妄为导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垂暮之年被抛弃、背叛、穷困潦倒，无依无靠的时候，他对远赴关外的决定有说不出的后悔。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如果不去关外，他就不会遇到于谋英，他会像他的那些在家乡安于平庸的同学朋友一样生活、生育和抚养孩子，变老，死亡。但是没有如果，而且他的家世和基因注定他是一个不会平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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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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