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希望那个钱能够快点到账。
这几天,祖母也安静了很多。我没主动跟她说过话,我承认自己是记仇的。她主动找我搭腔,我也是不冷不热地回应。但伙食上没有亏待她,好菜好饭端上,我不想临走的当天忽然改善伙食,让她起疑心。
母亲发来短信,说钱到账了,我立马骑上自行车去农业银行。
拿到钱的那刻,我感觉自己浑身轻盈,阴郁心霾全都散尽,充满希望的新日子正向我发出邀请。我终于可以摆脱这里和这里的人,足足想了十八年,终于等到了!
熄了灯后,她忽然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打算?我心里头一惊,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可是不存在呀,衣服是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就准备好了,背包藏在竹篓里上面用衣服盖着,取出来的两千块一直压在枕头下面,她一般是不会乱动我东西的。
我反问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说,没什么,就是感觉到。你照顾了我三四个月,今天又给我洗头。如果你想走就走吧,年轻人总要出去闯自己的事业,捆在老婆子身上也不是事。大腿里的钢钉已经取出来了,脚也可以走路,并没有完全成废人。其实你刚来那会,也是不愿照顾我这老婆子的,我看得出来,但我不会怪你。
你小的时候,因是个女孩,我一直不曾待见过你,你对我没感情,我能理解。后来你又是在你娘身边长大,一年里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你回来也没跟我睡过。都说养亲带亲,我没养过你又没带过你,这些日子你不嫌弃我,已经够可以了,是你娘把你教育得这么好,我们李家对不起你娘俩。
她断断续续讲完这些,听得我心里发酸。她从没跟我讲过这些,我也从来没想过她能跟我说这些。看来她是知道我受的苦,母亲受的苦。
我们彼此知道对方受的那些苦难,可我们都不曾主动伸出过手抚摸对方的伤口,不曾开口问过他们疼不疼。我们把对方的伤口看在眼里,行动上却保持缄默,没人告诉我们快乐需要分享,痛苦需要分担。
不善言辞,不善表达的我们就算心疼,也只会在心里问,你过得好不好,疼不疼?一旦上升到言语,我们的手脚无处摆放,小儿学步般不自然。
背上行囊离家的时候,祖母握着我的手叫我等等。她从家里拿出袋子,里面装着十来个煮鸡蛋。
“你一个人出门在外注意安全,这些鸡蛋你拿到路上吃。我给不了你什么,你在外面千万要安全,要好好做人,知道不。你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我只有你这一个孙女。”
“嗯。鸡蛋又多又重,我一个人吃不完,放包里也占分量,还是放一些在家里你自己吃。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干重活,你身体健康才是真为我们着想,也别眼热别人挣钱,等我找到工作,我会打钱给你的。”
一番拉锯后,她拗不过我,只带走三四个在路上吃。剩下的,祖父会陪着她吃完。
临走前,我叫她把我睡的枕头等我走后要拿出来晒晒,等她拿出来晒的时候,她会看到我放在枕头下留给她的一千两百块钱。母亲给的两千,我只拿走了八百,我会想法尽办法让这八百够用。
她送我到桥头,用袖子默默擦拭眼泪。自古离别多伤感,常灞桥柳堤,折柳依依。不过送别我的是一个身形佝偻,泪眼涟涟的老祖母。她如此伤感,我内心空荡荡的,里面没半点情绪波动。
等我取好票到候车厅的时候,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些大包小包背着的大人带着自家孩子去大学报到。找到自己的检票口,拣了一处空位坐下。一直挨到下午,肚子有些饿,可我只带了水煮鸡蛋,其余的没有。旁边对面的人都吃着方便面和面包,我贸然拿出一件跟他们不一样的吃食,他们会不会注意到我,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寒酸,应该会笑话我。
旁边的人吃完泡面,端着残水起身离开座位。走的时候叫我帮他看一下行李,我匆忙点头答应,希望他能快点离开。看他端着方便面转进男士洗手间,我赶忙拉开拉链,在背包里面剥好蛋壳,用背包挡着吃。
也许是我注意力太过集中,他来到座位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发觉。他拍我肩膀的时候,我突然抬头,用力过猛,幅度有些大。他后来跟我说,那次他有被我吓到。
他被吓到是小,我差点被噎死是大。半个鸡蛋我全包在嘴里,煮鸡蛋的蛋黄大家是见识过的,一个蛋黄放入口中已是够呛的了,我嘴里还有包着蛋黄的蛋白。当时,鸡蛋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唾沫的量根本不够使它们顺利滑入食道。我当时憋得满脸通红,拼命地捶胸口也无济于事。
呼吸困难得都快要死了,也不见我拿出一瓶水来。他意识到我可能没带,连忙从自己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我。我接过他的水咕噜咕噜地喝,好家伙,堵在嗓子眼的鸡蛋终于冲下去了。
等咳嗽停了,自己气顺了,我才向他表示感谢。谢谢他的水,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他叫孟叔林,名字很好听。
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却没笑话我,他本人像他的姓氏一样有教养。我猜他一定受过高等教育,后来在他家里看到他穿博士服的照片。
我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当时皮肤有点黑,尽管我想过很多办法变白。可他就是看上了,真不知道他看上我哪点。
我们坐的是同一班车,他是卧票,我是站票。他知道我没座位,就带我一块到他卧铺车厢。卧铺车厢的走道边有放下来的凳子,他陪着我一起坐在外面,看窗外呼啸而过的路景。
我们一块买了份盒饭吃,二十块钱一份,对于我来说很贵。但陌生人面前,我不能露怯。不就是一份盒饭嘛,我又不经常吃,花出去的钱又是挣不回来,在别人面前掉分才是丢人的事。
到了晚上,我让他进去睡觉,我很不好意思他陪我一起坐着。人家买的是卧票,不能让人家因我这个半道认识的陌生人委屈了自己,我感觉那样不厚道。
我问他,你不进去睡吗?其实我是想让他做自己的事,不要管我。
他说,我如果进去的话,你一个人坐在这里,过往的列车员就会盘问你,检查你的车票。知道你不是这个车厢的人,他们会请你离开。但是如果有我陪你说话就不一样了,他们会认为我们是同车厢的朋友,就不会盘问你。你就可以一直坐着,不用站着。
他说得我哑口无言。还有一个晚上,我不想一个晚上都站着,我也不想像那些没座位的人一样,不讲究地坐在地上。这种毫无尊严的方式,我连沾都不想沾。
那时,我穷的除了自尊心一无所有;那时,我的自尊心又是那样的一分不值。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长得并不是我喜欢的样子,模样一般般,算不上好看也不难看。他就一般般的,但看起来非常舒服。
我审视他时,他也看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就别过头,虽然那时我才刚成年,但我已经能够从别人的言色观察出他这个人的大致想法。
眼前的男人,这个叫孟叔林的男人,他喜欢我。当我意识到他对我有好感时,我嘴角扬了扬,内心升腾起诡异的兴奋感。当这个兴奋感作祟的时候,我愿意像他喜欢我一样喜欢他,可是兴奋感不是生活的全部,所以刚开始我就意识到我内心深处是不会喜欢上他的。
可是我依旧用自己迷人的眼睛诱惑他,令他在车上就算计我。我跟他去的是同一个地方,他对那个地方轻车熟路,我却人生地不熟,我需要他。
同车厢的人准备睡觉,问他进不进去。他有些左右为难,我笑着劝他进去。我在外面坐了会,一条道上就我一个人,每间卧铺的门都拉上了。列车员问我是哪间卧铺的,我说是过来找朋友的,这就准备走。
我站在两节车厢的接口位置,每次变换轨道,我所在的地方摇晃得厉害。冷风吹进来,车内又开着空调,灌穿衣服的冷风着实有些受不住。
疲惫的面容,黯淡的神色,穿过你身边的人像个没有灵魂的的走尸。
再美丽的花朵坐上这种车也会变得憔悴枯萎。
虽然站得腿疼腿酸,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像他们一样席地而坐。他们中有的圈抱着自己的腿睡,有的靠在行李包上睡,也有一对夫妻,女的平躺在丈夫的大腿上,脚伸到过道上,丈夫则背靠着车相壁,圈着枕着老婆的头睡。
头一次出来我就没地方睡,这种被冷风吹的境遇,加上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益觉悲从中来。
这个晚上我想到了千里之外的祖母,没有我的第一夜,她会不会想我。离别前说的话,为什么平时要藏起来,非得分开的时候才倾吐。为什么她流泪送行的时候,我要冷着脸无动于衷。
这样想着鼻头一酸,眼泪涌现出来。我无声大哭,异常伤心却不知道因何伤心。
眼泪流到嘴里,咸咸的味道。我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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