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从来不自爆家丑,因为那该死的面子。她像基督教徒信奉《圣经》一样,坚信“别人家的苗好,自己家的儿好”。父亲再怎么不堪,她都默默受着,她像一块遮丑布般的存在,努力挡住自己儿子恶劣混蛋的一面,将一个有内才有相貌的年轻人形象展现给大家。别人跟配合小丑表演一样,在她面前极力称赞父亲,但是背地里都学她笑话她。她这样的掩耳盗铃,让她看上去既可笑又可悲。
父亲去到东乡,那颗原本不安分的心,如同被囚禁了整个冬天的藤蔓,春风一吹,那绿意跟发疯了似的生长。东乡的米粉好吃,东乡的女人给人吃,父亲尝到了这个甜头,乐不思蜀。
李年回来了,不见父亲,祖母心急如焚。李年就说:“婶子,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他半路就下车了,说是去朋友家。”祖母知道父亲混账的性子,但不知道他混帐的事迹。祖母数着日子,父亲消失了一个礼拜。父亲回来的时候,鼻青脸肿,异常狼狈,任祖母如何试探,父亲打死也没说,因为他没脸说。
父亲其实真有去过批发市场,也已经跟卖家说好了,如果一切按原计划来,父亲就不会鼻青脸肿。晚上回朋友家的时候,路过幽暗冗长的巷子。黑暗一般是用来滋生邪恶的,父亲就是被邪恶拖住了脚,因为那邪恶散发着甜甜的香粉味。
“小弟弟,你一个人吗?这黑灯瞎火的迷路了怎么办?”
“你是妓女吗?我听说东乡盛产你这类玩意。”父亲盛气凌人,不过仔细一听,还带着股子稚气。
“啧啧啧——年纪轻轻,嘴就伤人,亏有个好皮相。进来玩玩,你不就知道了。”父亲被自推自销的姑娘强势拉进去了,进去没多长时间,衣服凌乱地跑了出来。紧追后面的姑娘,朝他丢了只鞋子,捂着肚子,拍手放肆大笑:“啊哈哈,原来是个没种的雏儿,他怂了,害怕了,我的妈呀!”
父亲气不过,捡起石头,砸烂她们窗玻璃。恶狠狠地大喊:“我是玩,你们才是玩意!”
父亲因为本能的害怕,拒绝了一场云雨,同时他男人的自尊受到重创。不知道你有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内心明明很期待,可总是会碍于面子,迫于恐惧,脑袋一发热,虚伪地脱口而出“不”字,待局面已定,机会溜走,又十分后悔暗恼,兼之不甘。
我父亲就是这样,他对此耿耿于怀,气急败坏,既有安慰,又带幻想:“若不是我尿急,还轮到你们站着大笑,早让你们躺着哭,下次——下次找了再收拾你们!”
父亲好奇罂粟花的美丽,他想去摘,但却只在花的周围踟蹰不敢前进,他跟玩擂台似的,尽是些试探的花把势。风骚又矜持的父亲,像个熟透的红苹果,还挂着清晨的露水,折射出夺人耳目的光彩——这个红苹果吸引来了有妇之夫的夏娃。
父亲正是与夏娃偷情的时候,被女人的丈夫逮个正着。男人将他一顿痛扁,父亲光着身子,一路逃亡,他又痛又痛快。
祖母觉得只要父亲成家了,那颗浪荡的心,便可安全着落,于是就准备张罗。在父亲二十一岁的时候,娶了我母亲。
之前说了,祖母是个凡事讲场子,好面子的人。她儿子要结婚,肯定不寒碜,得往隆重方面靠。五金首饰是少不了的,家具电器也赶时髦,彩电冰箱不用说,还置备了音响卡拉OK,摩托车在满大街是自行车的年代更是锦上添花。
母亲在家里排行老幺,是个软柿子,说的好听性子像水,说的难听就是一滩烂泥。母亲祖上有地主成分,“打土豪,分田地”运动一搞,母亲家里一下子从九天落到牛粪里。母亲没赶上富裕的时候,没享受过有钱人的福气,但始终被“地主后代”阴影笼罩。政治成分不干净,在以“祖辈三代是贫农引以为豪”的年代,一直被指指点点,可以说,她在众人跟前抬不起头来。
母亲定亲那天是哭闹过的,她躲在房里不出门,那“门”要打开也容易,就是一道帘子。外婆叫她吃饭,她把身子一扭,就是不看外婆“妈,我不想嫁给李光,听别人说,他是混的,德行也差,可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
外婆生有儿女四人,大儿子已经结婚,还多亏母亲姐姐出嫁的礼钱。小儿子二十有五,眨眼就快三十,还没个家室,正好母亲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按照惯例,母亲的彩礼钱就可以给小舅舅娶个老婆——外婆打得一手好算盘。
“你不嫁人,你哥就被单身捆绑一辈子!他这代绝种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说不嫁,只是不想嫁给李光,这是女人一辈子的事啊!”母亲神色哀戚,一想到一辈子要跟浪荡子过,立马眼前一阵黑,看不到光明。
“你不想嫁可以啊,你看看你都拖到了这把年纪,有媒人上门吗?你不嫁给李光,你想嫁给谁?有谁会娶你?你看看人家小翠,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是两个娃的母亲了,你还这还那,有人要就谢天谢地了!”
母亲被残忍的大实话堵得哑口无声,身子微微颤抖,好一会,才开口:“那我嫁就是了,我知道半点由不得我,我认!”
外婆临走前只说了一句:“能想开就好——这都是你的命!”
新婚的摩托车不见了。父亲骑摩托车去朋友小平那里玩了一个礼拜,回来的时候骑着小平的自行车七扭八拐地回来。祖母就问他摩托车去哪了,父亲跪在地上,小声哭道:“娘,我没用,是我没看住,被贼给偷了。”
“放哪偷得啊,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呢,去找过没?”祖母气得扬手就朝父亲挥过去,但末了轻轻地放在父亲头上,就跟帮他拍拍灰尘似的,终究没舍得。祖母打算亲自报警挂失,父亲十分孝心,主动承揽。祖母见状很是欣慰,以为父亲成家懂事了。
只有母亲知道,自己嫁妆中的一个箱子,被撬锁了。箱子里面的金手链没丢失,没见的就只是几张纸,而那堆纸里就有一张是摩托车的发票。后来摩托车一事不了了之,祖母问起过一次,父亲扼腕叹息道:“警察说了,很难找到——那些警察也是吃干饭的,不给个钱,谁会替你办事!娘,为这事奔波,我都累瘦了,你看,要不就算了吧。”后来大家都心知肚明,那车其实是被父亲赌博给抵卖了。
出乎母亲意料的是父亲待她很好,至少婚后一段时间是这样的。父亲带着母亲买衣服,有时候坐火车去南昌买衣服。照相机,乐器,什么时髦倒腾什么,父亲永远不愁钱,因为他背后有个富足的祖母。
父亲不用干活,要不成天家里躺,要不就在牌桌上。祖母叫母亲劝过他,父亲则把兜里的钱一把掏出来,丢在母亲脸上,讥讽又得意:“这些钱你能挣吗?既然这个钱来得快,又轻松,我干嘛还要累死累活呢!一个女人,生你孩子就是,多嘴又多事,讨人嫌!”母亲不想惹怒他,经父亲一抢白,她便没有作声,点到即可也算是没有辜负祖母的委托。
父亲喜欢打麻将,除了打麻将也没别的爱好,他只要上牌桌,没尽兴就算洪水滔天也不会歇下,有时得给他送饭吃。为了吃饭于乐两不耽误,他让母亲在旁边喂他。母亲得小心翼翼,若是拦着牌,他也不顾母亲端的是热汤还是热饭,就一把推搡开。若是烫到他,不论是否有外人在,抡起手来就一巴。以前是祖母,现在来了母亲,祖母松了一口气,算是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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