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秦晋“迁延之役”的同时,周灵王十三年(卫献公十八年,鲁襄公十四年,前559年)夏四月己未,卫国的军队还在北宫括的率领下远在秦国,卫国国内却发生了大夫孙文子(孙林父)驱逐国君卫献公的事。
事情的起因是卫献公邀请孙文子和另一个大夫宁惠子一起吃饭,俩人穿着朝服去赴宴,可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太阳西斜也没见到卫献公。卫献公去哪儿了呢?原来他听说苑囿里飞来了一群大雁,竟然扔下两人不管,自顾自的去射雁去了。
这就有些拿人开涮了,但还有更过分的。按那个时候的礼节,君臣相见,如果大臣穿着朝服,国君应该脱去皮冠以示尊重,可是卫献公终于玩够了回来的时候,却戴着皮冠就接见了孙文子和宁惠子。这惹恼了孙文子和宁惠子,孙文子更是一怒之下离开国都,回到自己的采邑戚邑(今河南濮阳濮阳县北)去了。
卫献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事跟宁惠子关系不大,主要是由于卫献公很讨厌孙文子。孙文子为人骄横好强,当年卫献公的老爸卫定公就很讨厌他,曾一度逼迫他逃离卫国,后来他在晋国的干预下才得以回国,可是回国后的他不仅不知收敛,甚至还把这些臭毛病带到了外交场合。
周灵王六年(卫献公十一年,鲁襄公七年,前566年)卫献公派孙文子出使鲁国。他竟然不顾外交礼节和君臣之分,干出了跟鲁襄公并肩登殿的事。鲁大夫叔孙穆子制止他,他既不解释也无愧色,就像啥都没干似的。叔孙穆子因而断言,像他这样“为臣而君,过而不悛(quān)”,将来一定还会被驱逐。
这样的人当然是不受欢迎的人,可卫献公的做法也有点太孩子气了,而尤其要命的是,他似乎是在故意打草惊蛇。当孙文子派儿子孙蒯(kuǎi)从戚邑入朝请命的时候,卫献公一面招待他饮酒,一面令乐官之长太师演唱《诗经·巧言》的最后一章。这一章的开头几句是:“彼何人斯?居河之麋(méi),无拳无勇,职为乱阶。”翻译过来就是“究竟那是何等人?居住河岸水草边,没有武力与勇气,只为祸乱造机缘”,完全是公开指责孙氏为乱。
太师知道这将刺激孙氏,所以拒绝演唱,可他手下的一个师曹(乐官)却愿意代劳,因为当初他教卫献公的宠妾弹琴时,曾因责打那个宠妾被卫献公抽了三百鞭子,现在他想通过唱这首诗激怒孙氏,让孙氏替他报仇。
师曹的愿望达成了。孙蒯一听到这首诗,吓得不行,赶快跑回戚邑向自己老爸做了汇报。孙文子听完汇报后说:“国君这是已经忌恨我了,如果不先下手一定会被杀掉。”于是他把留在国都的家人全都召集到戚邑,然后带着私人武装进了国都。
孙文子刚一进城,就碰到了遽(jù)伯玉,他大概也想拉几个同盟者,就对遽伯玉解释说:“国君的暴虐你是知道的,我很害怕社稷倾覆,真到了那时候可该怎么办呢?”遽伯玉后来跟孔子成了好朋友,《论语·卫灵公》称赞他为君子,这个时候虽然还年轻,但已经很有些孔子所谓“君君臣臣”的思想了,所以他说:“国君统治他的国家,岂是下臣可以冒犯的?就算是另立新君,又怎么知道一定会比旧君好呢?”说完便赶忙离开是非之地,抄近路跑到国外去了。
骄横惯了的孙文子当然听不进遽伯玉的点拨,而只会痛快嘴皮子的卫献公也没什么手段能制服他,只好派子蟜(jiǎo)、子伯、子皮等人跟孙文子谈判,但都被孙文子杀了。卫献公没有办法,只好跑到了鄄(juàn,今山东菏泽鄄城县西北)这个地方,一面派弟弟子展为自己投奔齐国去打前站,一面又派子行再次跟孙文子谈判,结果子行也被孙文子给杀了。
卫献公见谈判彻底无望,不敢在鄄邑久留,匆忙逃往齐国,但却被孙文子赶上,败于河泽(今山东聊城阳谷县东北)。好在他并没被捉住,总算有惊无险的进入了齐境,被齐灵公安排住在郲(lái,今山东潍坊昌邑市东南)邑,直到十二年后才得以回国复位。这期间卫国人立了卫献公的弟弟(一说堂弟)姬剽为新君,这就是卫殇公,孙文子和宁惠子则做了卫殇公的辅政大臣。
孙文子只是驱逐了卫献公,在春秋那个连弑君都司空见惯的乱世按理说不算什么稀奇事,可它却偏偏引起了鲁襄公和晋悼公的格外关注。鲁襄公曾派人分别到卫国和鄄邑进行慰问,晋悼公也曾先后向师旷和荀偃询问对这件事的看法。这就非常有意思了。
鲁襄公这时候的日子不太好过。三年前(周灵王十年,鲁襄公十一年,前562年),由季武子主导,三桓擅自决定“作三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同时还“十二分其国民,三家得七,公得五”,不仅剥夺了国君对军队的控制权,而且还抢走了国君接近百分之六十的人口及赋税,虽然鲁襄公此时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但也不会傻傻的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派往卫国和鄄邑的使者,与其说是去慰问的,还不如说是去吸取经验教训的。
这一点从厚成叔跟卫国大叔仪的会谈中能明显地看出来。厚成叔见到大叔仪便直截了当的问:“国君不善良,大臣不敏达,君对臣不宽恕,臣对君也不尽职,嫌怨集聚日久发泄出来,该怎么办呢?”这话用到卫献公和孙文子身上合适,用到鲁襄公和三桓身上也合适,差别是鲁国的君臣积怨还没到爆发的时候,要等到四十多年以后才有逐君的事发生。
对厚成叔的提问,大叔仪其实是没办法回答的,他要是有办法,孙文子逐君这件事也就不会发生了,所以他只好用外交辞令应付说:“下臣们没有才能,得罪了我们的国君,国君没把下臣绳之以法而是远远的抛弃了他们,很遗憾因此给贵国国君带来了忧虑。”这话虽然答非所问,但也表明了大叔仪的立场是站在国君一边的。
大叔仪站在国君的立场上,晋国的师旷则与之相反,他站在了卿大夫的立场上。当晋悼公向他询问卫国的逐君事件是不是太过分的时候,他义正辞严的把天和人民搬了出来,说:“这恐怕是卫献公太过分了。好的君主,人民自然会拥戴他,可暴虐之君使人民绝望,不赶走他还能怎么办?况且天是爱人民的,哪能容许一个人凌驾在人民头上胡作非为,以放纵他的邪恶而违背天地的本性呢?”这个瞎子(师旷眼盲)全然不顾驱逐卫献公的是卿大夫而不是卫国人民,偷换概念那叫玩的一个溜,真让人怀疑他到底是拥有民本思想还是跟卿大夫阶层有利益关系。
晋国这时候的情况比鲁国好一点,但卿族势力日强却是不争的事实。从晋悼公即位之初采取的一系列抑止强卿、大搞平衡的措施来看,他对此早已心知肚明,所以估计他对师旷的话完全不会满意,只是碍于师旷把老天爷搬了出来才没说什么。
晋悼公在师旷那里没得到支持,又去试探中军将荀偃,问他该如何处置卫国的逐君事件。晋悼公应该不会忘记荀偃当年跟栾书一起杀了晋厉公,是个有弑君前科的人,这一问会得到什么回答简直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可人称天才的他偏偏就去问了,实在让人好奇他到底是怎么盘算的。
果然,荀偃反对惩罚逐君的孙文子,说:“不如承认现状得了。卫国现在已经立了新君,如果讨伐它,不一定能成功还会劳动诸侯,还是暂时承认现状等待时机吧。”这明显就是睁眼说瞎话。区区一个卫国只因为立了一个新君,堂堂霸主晋国就奈何不了它了?哪有那个道理!可见荀偃对干预卫国严重缺乏积极性,即便强令他出兵,也可能出工不出力,搞不好会再闹出个“迁延之役”那样扯皮的事来,所以晋悼公无奈,只好在当年冬天派中军佐士匄(gài)会和鲁国季孙宿、宋国华阅、卫国孙文子、郑国公孙虿(chài)以及莒人和邾人,在孙文子的采邑戚邑开会,“谋定卫也”。
孙文子逐君事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告一段落了,已经被架空的鲁襄公倒也罢了,只是不知道尚有实权而且一贯强势的晋悼公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按他的智商和手段来说,这对他绝对是个警钟,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杜绝这种事在晋国发生,但历史总有出人意料的地方,第二年(周灵王十四年,晋悼公十五年,鲁襄公十五年,前558年)秋天,晋悼公突然染病,而且自此不起,很快就于当年十一月病逝了。
晋悼公十四岁登基,在位十六年去世,正值三十岁的盛年,而且从他生病到他去世只有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这不仅给阴谋论者留足了想象空间,而且还让我们失去了看到他能否改变历史走向的机会,实在是件令人唏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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