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

我也觉得我应该问她，但是看到她奇特而防备十足的眼神，又丧失了之前的底气。车窗外的风景还在不断的漂浮，和玻璃擦身而过，斜阳已经把自己鲜亮的血液洒在我们的脸上。

她捏着手机，脸庞交杂着不安和无奈。火车上售货的乘务员推着车走过来，站着的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有个肥胖的男子，屁股贴到了我的面前，腾出艰难的空间。她看着我尴尬的样子笑了又笑，那笑容里丝毫没有北方人的粗犷，养足了水一样的柔和。接下来的时间毕竟很长，从石家庄到西安还要十个小时，有一瞬间我觉得，接下来的时间都会是苦熬，没有尽头，像月球被偷盗之后的漫漫长夜。

十分钟过后，列车在第一站停了下来，她没有走，依然坐在原地，车上的人流又开始涌动，上来一些，走下一些，不时夹杂脏乱的争吵。在村上的《海边卡夫卡》里我找到一句话，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所以那时候我就板着脸问她时间，她说我看一下，接着报给我一串无关紧要的数字。其实我并不在意时间，况且我的手上带着表。车又启动了，拖着长而沉的身体，和无数惶惶生灵在两条轨迹上爬行。天色稍微有些暗沉，外面的天气大概是不错的，我想去开窗，但是发现自己依然停留在那个上下闸窗的绿皮火车的年代。第一次坐上火车的时候我们就听说过有人把头伸出窗外结果被擦身而过的车撞死的故事，此时此刻却再也无法体会到那是心里的惊悸。那是六岁的事，爷爷带着我从淮安上了火车，第一次看到山的时候我伸出了手，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爷爷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他读书不多，这样的故事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得，然而他的一番描述让我始终不敢把手伸出窗外，即使是在那种可有可无的距离。

现在大概再也不会说出我们怎么在倒退这样的话了。毕竟都明白了很多道理。我闭上眼睛，脑袋里拂过乱七八糟的画面，居然荒唐的说出了我们怎么在倒退。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发现她在笑了，笑容依旧清澈美丽，没有丝毫痕迹。车窗外的火车居然真的在倒退，不断往后退，越来越远。就像时光拖着我们不断的倒退，生活越来越糟糕。这次是她先开口，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江苏。她明白似地点点头，我接着说，你是石家庄的？她用手指撩起散落的头发，在笑容里掺杂了些许懵懂，然后指着北方说，是邯郸，在石家庄生活了几年。

列车的广播开始播报关于看好自己行李的消息，她收了收手里的包，我下意识的注意到她小拇指上闪闪的钻戒。出乎意料是在小指上。她的面容不是很华贵，也没有艳丽雍容的服饰和包衬托，只是平淡朴素的样子，但是那颗钻石却无比的闪亮，如同喂满了星光。

夜晚突如其然的扑了过来，我在不经意的熟睡中苏醒，看着她依然在，似乎有中宽慰在身周氤氲。她开始摆弄手机，似乎在等什么人的回复，又好像实在打发无聊的时间。窗外的灯火寥寥，穿梭而过的列车像风一样卷了过去。我们的列车在高速行驶，车厢底部轰隆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

她的手机响了，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聚集在那块沾满指纹的屏幕上，她犹豫了很久，然后等到那个电话没了耐心，自觉的关机了。我问她是有什么事嘛，她说自己遇到一点小问题，想要出去逛逛。在确认她是去西安之后我问她为什么要选择西安，她说喜乐。

这应该是精心设计好的回答，来应付任何人的追问和疑惑。我没有再追问，只是说很好，就像打过照面之后各自为安一样，低下头。她大概发现我是学生，推着自己的眼镜，使劲盯着我怀里的手提电脑看。

我跟她讲了中考之前，我认识的一个人在临近考试近乎疯狂的最后三天去了西安看秦老爷的泥塑，以及古城墙的故事。她很好奇，问我为什么，我只能回答不知道。因为具体的原因很懒散，根本没法拼凑成原因。能说的只是那是个很奇特的女生，后来失去了联系，我一直很羡慕她。

你不是羡慕，你可能是喜欢她吧。她看着车窗玻璃里反射出的我的面容，恍恍惚惚的说出这句话。而她并不知道这句话切中靶心，把我最不愿意想象的可能说了出来。在之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很快就放弃了，我觉得不可能是喜欢，至少对我来说不会是喜欢。但是她这么一说，我居然由衷心惊。

不过再怎么说也是陈年的事情，所以就没有觉得太多烦躁。她问我是不是去上学，我点点头。她的眼神有点恍惚，仿佛置身于一场巨大的梦境之中无法自拔，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大概是勾起了自己的学生时光片片絮絮的往事。

有一段时间，我和她互相对视，以为能从对方的眼睛里攫取出多少庞大的秘密，但是结果只在互相忍不住的笑容里摇摇摆摆。我们目光交集的地方不在列车之内，而是被列车甩出了千里，从而无法看清目的。

我带着困倦沉沉恹恹，睡着了。再醒来天色已经明亮，她趴在硬座列车的小桌子上熟睡，呼吸匀称柔软，像阳光一样温和。窗外已经浮现出了远处的楼宇，我们就要抵达了。我叫醒她，她睡眼惺忪的看着我，似乎带着报怨。紧接着列车开始减速，我说，西安到了，你接下来去哪里。她盯着我，之后又趴了下来，闷闷的说了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