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文化自信”不断被提起,即使是每日奔波营生的人,也不时听到,发出感慨,为何提及中国文化,总有种自卑的感觉呢?不知是趴在地上久了,还是脖子养得僵了,以至于想平眺远方,或者稍稍仰头,竟然那么难做到。没有根基,不知深浅,时间久了,“文化自信”在内心虚浮的国民耳里,恐成为一句口号。直到穿越时空,遇到50年前的史学大家钱穆先生,方觉这“文化自信”的广厦已悄然落下砖瓦。
《民族与文化》一书乃钱穆先生在国防大学的讲课稿整理而成,基本以日用语言表达为主,易读好懂,时不时会为先生的妙语发出赞叹。国家,民族,文化,社会,这些字眼我们熟悉又陌生,如若不是对中国历史、社会各方面的演变了然于心,并且见解独到,很难把这些词语讲得生动有趣,接地气。就“民族”而说,只要居住群体他们的生活习惯、信仰对象、艺术爱好、思想方式各有不同,就可以叫做异民族。我们知道,中国有56个民族,那么为什么这样迥异的民族能和平共处,同时各自绽放光彩呢,这边得益于“文化”。民族造就了文化,文化反过来融凝民族,这便是民族与文化的关系。古有巴比伦、埃及,近有希腊、罗马,都曾有过绚烂的文化,然而有的民族却中途夭折,有的发展畸形,那是为何呢,这就得谈及“文化”。
何为文化?其实,“民族”和“文化”两个词语都是舶来品,中国古书上没有。如果追溯起我们古书上的“文化”渊源,确是很有意义。《易经》有云,“观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是花样的意思,则观察不同风格人的相处之道,推及家庭、社会乃至更大的范围,乃成天下。这是一种有体有用的文化观,人生的花样斑驳复杂,男女老少、贫富强弱、苦乐悲喜此为客观事实,为体;不同的人组成的个体、家庭、社会、国家,能够相安相处,化成天下,此为用。客观缘起(“人文”)与最终结果(“成天下”)之间,“化”是怎样的过程,遵循什么样的规律,从个体到天下一以贯之的精神是什么?这个过程让人好奇。“化”,从字面上理解,乃相合相通、融为一体。男女为异,相合为夫妇,即成家;《中庸》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化”为“修齐治平”,循此以往,群体日扩,成就了天下。从个人直到天下,全可融凝化一,战国时代人谓之“大同太平”,又说“天下一家”。这是中国的文化理想,也是中国的文化精神。因此,中国古书上没有浓墨于“民族”、“国家”,并非中国人没有民族观和国家观,而是民族和国家,在中国人看来,只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进程中的一个阶段,并非终极理想。
这样的文化理想从哪里来?钱穆先生为了让我们认识中国文化的事实根基,以防落入哲学的窠臼,在探究中国文化的真相,则立足于中国社会和中国历史两个层面。社会是历史的结晶,历史的每一个时期的切面都是一个社会。西方人讲社会,爱将“个人”与“社会”相对立,也有人说西方历史就是这两个观念高低交互的历史。但在中国,“个人”和“社会”,中国古来就无这二者的概念。严复将英国穆勒·约翰的《自由论》翻译为《群己权界论》,可见,中国有“群”和“己”的概念,但群和己,皆为“人”,而不见其对立。中国以“人”的观念消融了个人和社会对立的两个观念。所谓“人道”,就是人与人相处之道。人与人相处,造端于夫妇,一以贯之,家、国、天下都包含在内,发于心,合乎人道,有什么个人和社会之分呢。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常在西方社会引起无穷的争端,而在中国,却被“人道”消弭了。
在如何定义中国社会上,中国学者吃了不会造词的亏,以至于只能用西方学者造出的词,生搬硬套在中国政治上,造成了诸多误解。比如,依据法国孟德斯鸠的说法,君主专制、君主立宪、民主立宪,有三种不同的政治,这是他根据西方国情下的定义。但中国的政治,有皇帝,无国会,无宪法,而又非专制的,又该叫做什么呢?这就在中西交流时,被问得哑口无言。再如,马克思讲历史,把社会分为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这几种。有人笼统地说,中国古代是封建社会。“封建”确是中国古有之词,只不过“封建”是政治制度,中央政府天子封建诸侯,自上而下,公、侯、伯、子、男,形成一个整体。周朝是封建政治,秦以后是郡县政治。而西方的封建社会则指的是社会体制,小地主、大地主,由下而上的。很多人没有看完二十四史,便对古代中国下了笼统的定义,“专制政治”,“封建社会”。
钱穆先生将中国古代社会定义为“四民社会”,四民,士农工商,是流品,而非阶级。“阶级”是中国没有的,“流品”是西方没有的。流品中,“士”是最难讲的,不是西方的传教士、律师,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知识分子,历史时期上,诸子百家皆为士。按照我自己的理解,士是有怀有“平天下”的道义精神的智识之人。按照中国历史上士的变动,中国社会可以分为几个阶段。战国时代,中国社会可成为“游士社会”,孔子是“士”这一流品的创始人;两汉时期,可称之为“郎吏社会”;汉之后,便是“门第社会”,继而是“科举社会”。从社会和政府发生关系的先后来看,中国无疑是比西方先进的。中国自秦代便有种种制度,而西方自法国大革命和英国宪法之后,民主政治才初见端倪。作者写序时,乃是1959年,钱穆先生便已忧虑中国社会已几乎没了“士”的流品。国人盲目西化,“打倒孔家店”,转而学习西方的科学和民主,摒弃西方的宗教,最后学得四不像。反而是所谓孔家店,两千五百多年来,反而是越压制越兴盛,未见衰微之象。这便是士的精神,永在向前,永未完成,永待后人续写。
从文化的历史来讲,中国人心中最崇拜的是圣人。罗马人有凯撒,蒙古有成吉思汗,中国也有秦皇汉武这样的风流人物,但中国人或敬或畏,但鲜少尊崇。但提起周公、孔孟,是备受尊敬的。周公是政治家,孟子是教育家,孔子兼两者。周孔并列,则政治意义大于教育,孔孟并列,则重教育意义。周公的伟大之处,在于施政也尊重各人各国的“文”,即保留他们的文化传统。孔子之道,重在讲人心、人道,孔子的学问来源主要是周公。孟子则学习孔子,孔子讲“心”讲“仁”,孟子讲“性”讲“善”。世人对“人性本善”有一误解,即人性都是至善的。孟子所谓性善,乃是说凡是善一定合乎人性,人性有善有恶,但人性向善。汉唐时期,佛教传入中国,掌握了人生最高理想的领导权。唐代没落之后,进入五代十国这样近似黑暗的历史时期。好在宋人中有诸如朱熹这样的勤奋者,复兴儒学,承接孔孟,提倡四书后而五经,将儒学平民化了。从周、孔、孟、朱、王,这样的传承看来,中国的文化历史是有一个指导精神贯穿其中的。
这个指导精神为何,钱先生有提到“道德”,有提到“善”,有提到“心性之学”。西方人也讲“道德”,西方人的道德准则则更多来源于宗教,来源于一个形外的世界。西方世界有人间和天堂,遵循“道德”则有机会通往天堂。️中国人只有一个“天地”,天地是融为一体的,而非二元对立的。中国人的“道德”是以人为中心,以天地为终极,而这些全凭自己的本心。所谓“天地良心”,这是中国道德的发端。西方人也讲“善”,准确地说,西方人分开为“真”“善”“美”三项来讲,中国人主要讲一“善”字,若真而不善,或美而不善,这个“真”和“美”就对人生无价值,反而有害处。中国社会颠扑不破的规训都与善有关,“与人为善”,“为善最乐”,“众善奉行”,为什么为善最快乐呢?又回到孟子,这是天性使然。善是一种心性之学。这可能是中国的心理学。西方人常认为中国人的哲学思想无理论无章法,比如《论语》,让人摸不着头脑,不如西方学科研究的透彻深入。恰恰相反,很多时候,中国的心性修养,反倒是有西方心理学的根据。罗素称近代西方心理学界有两大发现,一是“巴甫洛夫的狗“,讲制约反应的,人会对外界条件刺激做出惯常反应,从而利用这样的人性弱点达到一些商业目的;而是弗洛伊德的显意识和潜意识,讲人的意识受深层潜意识影响,人的很多难以理解的行为都能透过潜意识中为满足的欲望来解释。可见,近代的这两项发明揭示了人是不自觉、不自主的。中国人讲得心性修养,正是要教人能自觉、自主。禅宗常讲“主人公、常惺惺”这些话,让我们心上有一个主,常常提醒自己不要让潜意识出来作怪。由此可见西方人的心性之学,更多是揭示现象,而中国人则指明了方向,就是修炼到圣贤的心理状态。那是怎样的状态呢?“所存者神,所过者化,纯乎天理,更无丝毫人欲之私”,干净洁白,光明正大,内外合一的美满人格。
这本书的初稿最早成于1959年,让我们将时钟拨快62年,回到当代。历史风云变幻,曾经我们全盘否定自己的文化,将西方的民主与科学奉为圭臬。这两年,尤其是疫情过后,中国的文化和政治的优越性初现端倪,接力棒正交到我们手上。文化自信的口号提出,国潮兴起,我们慢慢抬起了低下已久的头颅。但是,自信不是靠喊喊口号就可以的,钱穆先生60年前就说中国人的这套文化体系是世界上最为优秀的,他是有底气的。我们这代人的底气在哪里呢?国潮只是文化的附属品,我们还差一场寻根之旅,不妨把这本书,《民族与文化》,作为一个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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