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锦沿着巷子走着,枝桠上的丛叶遮住了大部分月光,只剩炽热的素灯照下来,影子模模糊糊的,也蒙着他瘦削而毫无生气的脸,孙玉锦恍惚之间看着残破的街道顿发出一股幽绿。
前方正是岔路口。
孙玉锦喝了不少酒,他歪歪斜斜的晃荡着,眼瞅着那幽绿被璀璨的橘黄吞噬,但还是蹒跚着前进,嘴里不忘念叨细数这半个月来的事故:做工的工厂倒闭,跟着工友闹事,去拉自己的父亲旧病复发死在厂里,媳妇陈苗带着儿子一个星期不见踪影。
但这并不是毫无希望的,前段时间陈苗托朋友四儿给他找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可是孙玉锦不愿意,觉得让女人给自己找工作,面儿上说不过去。
他试着哭了哭,但挤不出眼泪,却还是抹了抹眼睛,迅速穿过那片橘黄,又隐到新的幽绿里去了。
他在楼下小卖部提了两瓶酒,正要上楼,就看见陈苗从一辆黑轿车里钻了出来,和紧接着从驾驶座出来的一个男人搂抱呢喃着,等车开走后,陈苗整理好衣服,向居民楼走来。
孙玉锦一言不发,身体抽搐了一下,估摸着时间,抡着膀子就走在前头,陈苗跟在后头,两人差了半个楼层,脚步却出奇的一致。等到一阶没有灯的楼层,陈苗轻唤了一下,孙玉锦先是愣了愣,故作惊讶的转过身,说到:回来了啊。陈苗应了一句:嗯。
回来好啊,在家几天啊。
没几天吧。
那行,儿子呢?
你别管,上次四儿的工作你去看了吗?
没呢,厂里太忙就没去。说着,孙玉锦点了根烟,装作点火把头撇过去了一点。
陈苗没说什么,又过了一会才说:咋爸快出殡了是吧。
是。
等这事结束我带儿子就出去了。
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你养不起。
关于孩子的对话他们讲过太多遍了,孙玉锦陷入沉默,脸上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火辣,他随手揭下一截白墙上的牛皮藓广告,在手心里使劲的揉,转身过去继续啪嗒啪嗒的上楼。陈苗分明听那头啜泣了一声,就紧跟了过去。等到快到家门口时,她借着咿呀咿呀的楼灯看见孙玉锦的脸憋的像柿子一样通红。孙玉锦说道:今晚厂里加班,回去了。说罢把头埋了就要走,陈苗赶紧说到:等咋爸过去,咋俩把事情办了吧,好聚好散,对你我都好。
孙玉锦嘴巴抿了又抿,回了一句:行。就下楼了。经过陈苗身边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原来比陈苗高不了多少,他一边忍受着陈苗复杂的目光,一边想象着那个比她高一头的男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强袭上来,他砰的一声砸了一下楼梯扶手,径直下了楼。
孙玉锦绕着居民楼走圈,每一次经过家楼下就抬头看看灯灭没灭,到后来干脆不转了,把买的两瓶酒自个灌了,又就着一盘花生米啜了两杯白酒,直到灯黑尽了,才摇晃着摸索上楼去。
他摸出钥匙,在门前踟躇半天,准备好各种挽留或者争吵的话,想象着各种浪漫或古典的场景,等到打开门却发现空空如也,家里面充斥着清洁水的气味,地板映着人影,碗碟规规整整的竖在柜子里,沙发和茶几被收拾的整齐,甚至连鞋子都被摆好了。孙玉锦穿过客厅,径直来到阳台,阳台上挂满了刚刚洗过的衣服,他一件件爱抚着,就像第一次抚摸那温润的身体。湿漉漉的衣服滴水顺着手臂,划过他炙热粗糙的皮肤,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心里。
孙玉锦似笑非笑,嘟囔一声:这臭娘们儿…
他眼瞅着窗外,妄图捕捉到陈苗离开前最后的身姿,但只能看到七扭八拗的电线杆,像战场上将死之人竖起的旗帜。
出殡那天还乌黑的时候,孙玉锦就收拾好就在门前木讷地坐着,院子搭了个蓝篷子算是灵堂,烟熏缭绕的,碗口大的红蜡烛使劲的烧着,白烟像蛇一般扭曲着,白纸灯笼晃得他心慌,瘦子和胖子来来往往寒暄着,孙玉锦借着蒙蒙的灯亮看他们就像鬼魂。杠头走到他身边蹲下来,说:差不多了,准备走吧。
孙玉锦红着眼睛来到灵堂,对着那黑白照片恭恭敬敬地嗑了个头,看着木工请棺,自己的儿子打着灵幡走在前面,他抓紧举着照片紧跟着,就这样出发了。孙玉锦抱着照片,喃喃了一句,爹,儿子没出息啊。
杠头撒了两手白花,白花纷纷落下像是雪花,孙玉锦打了个哆嗦,杠头把一堆黄纸在路中央点燃着,让孙玉锦在前面站好,又安排其他人的站位,等到那火烧到最旺的时候,才把盆拿来,双手过头,奉呈似的举给孙玉锦,喊了一声:本家大爷,请盆子。又对孙玉锦说:这盆得摔好,这盆摔不好,老爷子在那边就不好过,来把盆举起来。孙玉锦赶忙接着举过头顶,杠头又说:等会我一喊你就摔。孙玉锦连忙点头。杠头铆足了劲,一跺脚,一嗓子下去:
前后平起——!
孙玉锦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眼神滞缓。突然两滴泪就鼓出来了——他一向是鄙弃眼泪的。在这一瞬间,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自己为什么会举着盆子,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自己为什么会被这萧瑟绝望的生活折磨到这样的田地,按照礼数他本应该喊些什么送行的话,但全部卡在了嗓子眼不得而出。但是他真的有太多要说的,他双眼模糊了,甚至找不到支撑的力量。忽然他就这样硬生生的跪了下去,头低低的坑着,佝偻着拿着盆,也不再发出一丝声音。
众人显然是吓着了,杠头上来晃着他如干尸一样的僵硬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的喊着他的名字,但是孙玉锦的神情越来越木讷,越来越要陷入到更深的深渊里去,他只是一直呢喃着:爸,儿子没出息啊···爸,儿子没出息啊···
天快亮了,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队伍就这样停下来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爆发着一个尖锐的叫喊:孙云锦,你他妈是个男人就给我站起来!孙云锦,我不信嫁给了你这样的没出息的东西,孙玉锦,你给老娘起来啊,孙玉锦,你儿子还等着你赚钱把他接回去呢!
接着,人群中爆发了更多的,此起彼伏的声音,热枕的,真挚的,雄厚的嚎叫着:孙云锦,起来!孙玉锦,砸啊,孙玉锦,你他妈给我使劲的砸。到了最后,拿灵幡的儿子来到他的身边,静静的放下灵幡,抱着孙玉锦。
起来吧,爸,接着走,以后会更好的。
孙云锦正是被这句拉回了现实,他扭头看到身边的是自己的儿子,看到那群热切沸腾的人群,看到那个哭花了脸的陈苗。他挣扎的站了起来,满头汗水,衣服和手上全是脏土,脸上被烟熏黑了八度,样子是从未有过的尴尬和僵硬,他重新的站了起来,本想对人群说几句抱歉的话,但是无论如何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只得将双手再次举过头顶。
他想起了妻子离开的那个晚上看到了如死亡旗帜一样的电线杆子,他想他的手此刻也是那样笔直和不堪,他闭上眼,双手绷紧着,他用尽毕生之力,声嘶力竭的喊道:爸,您一路走好!然后就这样硬生生的砸了下去。
画面在此刻缓住了,甚至显现出一丝静谧,伴随着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盆子被摔的粉碎,碎片被震到半空,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干涩,这条街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细腻和幽远。天边正挤出第一缕朝阳,光柱像野马般贯穿了这一切,所有人都看到了所有的灰尘,他们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光在每个人的脸上翻涌,人们被这样的波涛淹没、窒息,然后不再叫喊,不谋而合的缄默、庄严而深沉,最后怀着各自地悲悯和感慨安静地离去。
孙玉锦再次跪了下来,两行泪紧跟着就出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是对着天空长嚎一声,在这遍布萧瑟与失落的黑土地上,哭得不省人事。氤氲将他笼罩着,他借着泪眼打量着前方模糊的路和蒙亮的天,暗自决定:等这一切结束之后,他要向四儿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需要那个工作,他要把儿子接回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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