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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书柜,翻到2014年12月的《博物》,主题是“有泡菜的冬天”。
前些年,得母亲真传制作的酸豇豆,在熟人圈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镜头摇远一些。
我听见自己兴致勃勃地跟母亲汇报:“完全按照你的方法做的,晾晒、揉搓、打结、入坛,和你做得一样好……”
也看到自己,领了一小笔奖金,在世纪广场上边走边汇报给母亲。她为我高兴,我为她的高兴而高兴。平日里一点点小收成都会到她跟前献宝,讨她欢喜。
母亲也是,快八十的人了,很多时候寄情于楼后面几平方的一小块菜地,隔着一千公里,细细地跟我描述着各种菜的美貌和味道。
一蔬一菜,一饮一啄,一丝一缕,一呼一吸,在这个浩瀚的宇宙里,在时间的无垠里,我们同频共振。
连续三个冬天没有再做泡菜了,生命里最在乎我好不好的那个人走了。
关于母亲的味道,时不时地会在某个日常中猛然浮现。
像这个2017年的12月,翻开这本《博物》,满篇的泡菜图谱,腌雪里蕻,辣萝卜干,剁红辣椒,酸豇豆……
作为湖南人,泡菜腌菜中辣椒是主打。
绿辣椒,切块,拌盐,晾晒,散去部分水分,入坛。
红辣椒,剁碎,拌盐,入坛。
还制作一种白辣椒,是将绿色的辣椒开水烫后晾晒成白色,再切块,拌盐,晒干。
都是繁琐的手工劳作,在秋阳灿烂的日子里,似乎是一个迎接冬季的仪式,定格在远去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那时候,各种各样的活计,处处可以刷存在感。比如一个人懒懒地坐在平房的房顶上,看看天,看看远处,再将已经晒白的辣椒翻个面,半白半绿的辣椒就像是谜面和谜底。
白辣椒皮功成的时候,归拢时发出沙沙的声音,如一小堆失去了青春的枯叶。
那时候容易饿,吃着也容易香,拿一个刚出笼的馒头,就一片干咸的白辣椒,由口到心的愉悦,再无其他念想。
电影《寻梦环游》中,离世的人,如果还被亲人记得,就永远没有消失。
从没有觉得母亲走远。
亲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常煞有介事做一些吃的。
十三岁那年,从湖南回来,一定要独自为全家做一顿馄饨。用一根长擀面棍奋力地擀着一张大面皮,其他的人都不许靠近。
这样地闲等,母亲又好笑又不忍心,才吃了一小口就连连夸好吃,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好吃。
那是一种熏熏然的幸福感。
我捧着这些旧时光,一个人走在夜路上。
读书时学世界地理,梨状的地球孤悬在空旷的宇宙中,看着那么忧伤。外界无边无垠的寂静让人心生恐惧。
我远远望着那个小姑娘。她趴在课桌上,教室里同学高声说笑着,打来闹去。她盯着那只地理课本扉页上的蓝色的星球,想象着如果引力突然消失,所有的人,包括自己,蚂蚁一样,向着茫茫的宇宙深处飘散……
周围一切突然消声,褪成黑白的默片。
我有些心疼地,想要抱抱她。
三十多年过去了,女儿都十五岁了。在读李白:“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这在她眼里是好看的文字,怎能体会“古人今人似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躯壳被疾病扭曲的诗人余秀华说,没有谁在雨里,没有谁不在雨里。
有些记忆,已经被风吹远。我们甚至不如一棵树,一生只能绿一次。
那么轻抛的情感和光阴,那么容易的生命里的妥协、退让。
那童年的好时光。
那青年的好时光。
那中年的好时光。
在好时光里义无反顾地奔跑,时光水珠一样四处飞溅,落在城市里,落在村庄里,落在草丛里,落在寂静的黑暗里。
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在发生。
母亲81年的人生中,战争、饥荒、家破、难产、背井离乡、政治运动……各种惊涛骇浪,把这个瘦弱的女人一次次打在沙滩上。
这些都是地球上大气层中正常的雨,不下在这里,就下在那里,或者昨天下,或者今天下,或者连绵多日,也或者,永远不会下。
月光如雪,月光皎洁,月光照着古人今人,照着金樽也照着离别,照着睡梦也照着死亡。
一脚踏空跌进了疾病,陷入了疼痛的沼泽。2015年清明节,母亲头脑维持着最后的清明。从乌鲁木齐,到北屯,到哈巴河。一家人在一起,很少有的,也是最后一次一起的行走。
老平房已经夷为平地,团部、曾经读书的学校簇新、鲜艳。视线所及只有老人,一个行走的老人,或者一小堆晒太阳的老人。团场老弱。
光阴流转,肉身萎谢,尘埃飞起又落下。
2015年4月27日凌晨,母亲溘然离去。我们一直不肯撒手,疲惫和伤心埋没了最后的理性。我不能鼓盆而歌,心脏一直在失血的状态。
世界如此喧哗,就做那条沉在水底的鱼。
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和大地母神盖亚之子安泰从来不会感到疲劳,是因为身体一接触大地就会汲取力量。
时光越来越快,脚步越来越慢,一个人踟蹰在荒野里,谁是摆渡人?
女儿小学时作文描写自己的一张照片,阳光撒在婴儿床上,小宝贝舒适地眯着眼睛。女儿写道:“阳光很好,空气很好,好像什么都好的样子。”
每天,好像什么都好的样子,就这个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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