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苏苏这时就回到了南方一次。先回故乡。她没有提前和谁打招呼,因为不赶时间,也无忧体力,特意买了一趟慢火车的座票。待上车,才发现这是一辆绿皮车。
绿皮车从车顶向下肆虐发散着骄阳毒辣的淫威,通车敞开着窗户,热风从窗户而入前边流动到后边,又被不间断地,左边或右边灌进来的气流夹击得四处乱涌,车上零星分布的乘客活脱脱如蒸笼里一抽屉反复热发泡的馒头。
太闷热!风景解忧!
每个小站必停,停停歇歇,睁开了眼睛漫无目的地随着车窗外的风景位移,闭上眼睛就迷迷糊糊进入蒙太奇的臆想世界。洛水前一个小站,就上来了一个同乡,落脚在她对面的座儿。
每人自由地占据一排二座,却也恣意。木苏苏的眼睛就落在他的手指,是残缺的。她微微一笑,大致估摸出他从前的工作经历,却也生出几分同情。
也许不应该说是同情,只是不太走运。比如正好做得太顺手而麻痹大意,机器的皮带不带眼睛地卷了过来。
两个人却不谈往事。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扯到了吃的。对了,他掏出一食品袋纸杯蛋糕,问她吃不吃,
“谢谢。这是买的哦?”她摇摇头,随口答。
“不是买的,我自己做的。”轮到他微微一笑。
木苏苏就迥然生出三两分好奇。
“蛋糕、面包做起来都不难,而且都有人吃。”言谈间这门小生意可以苟活下来。
木苏苏就又重新打量起对方,三十多岁的南方农村男人,可是整个人的精神面貌是开朗,眉里眼梢藏着笑意。就遥远地追忆起那个在江城帮她剥柚子的男人,满脸藏不住的愁容。说起来,因为地域经济走遍全球的特色,分布在洛水一代,她的同乡也的确不老少呢。两个地域怎么差别就这么大!惆怅和失落就爬上了她的脸庞。
每天和四面八方的来客打交道的人最懂察言观色。
他并不问她会在工作日出现在绿皮车上的前因后果,却问,“你吃过那种烤饼没有?很香,卖得很火爆的那种。”
“吃过啊!真的是香遍一条街呢,怎么这么香。”苏苏就兴致勃勃起来,把手支在小案板上,托住下巴。她知道他说的那种饼。说起来,刚到江城,这种饼就流行开来,好像只能在加盟店里卖。寒风中男男女女在街边,头扣进帽子里,朝手掌哈着热气,排着一遛长川,加盟店的人不停歇地从炉子里掏出冒着热气的一张张饼,分别塞进土色纸袋里,纸袋就快速渗起星星点点的油花儿。一口咬下去,咸香、孜然、花椒味儿,又滚烫,热腾腾的食物的香气灌满了鼻腔与喉咙。长队总是那么长,前面的走了,后面的跟上,后面又排了络绎不绝的客。是真的因为好吃而排队,而不是店家花钱买来的托儿。
为什么兴致勃勃起来?垂涎三尺,那种饼的神奇之处好比西域的某种香料,辛香至穿透了一个人的灵魂。
“哈哈哈!”对面的男子就大笑起来,“你想不到它是怎么做出来的。它要加一些配料,你永远也想不到的配料。”他就保守了一个重大秘密一般,带着点优越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木苏苏有些讪然,她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悄悄揣测秘密。
男子到了站,怀着归家的喜悦下去了。说起来,他还真有几分自傲,在打拼的商业环境里,熏陶出来的自傲。
无论他是否也做过那种烤饼并且小小发达了一把,木苏苏相信神奇的配料并不是传说中的罂粟壳。那配料能是什么呢?罢了!管它妈的是什么!我们是害虫,百毒不侵!
回到家乡,就和家人去了自小就常去春游的旅游风景地——茗山。
此地居城区三四十里地,遥忆幼时的阳春,盼星星盼月亮盼四月的来到,突然老师某一天就宣布某日我们去茗山春游。所有的小孩子,无论成绩好坏,无论乖不乖,都欢天喜地地呼喊起来。怎么这么期盼着春游呢?物质广泛贫瘠的时代,可以去新鲜有趣的地方玩啊!茗山是座山,山上有座庙。这是一年才有一次,自带午餐的机会,终于有机会吃上一点儿街边卖的好吃的玩意儿!
玩和吃才闪耀!学习,小孩子天性烂漫,不是重点。当然,倘若小孩子实在学得太烂,“竹笋炒肉”,倒无论男男女女,都容易饱饱吃一顿。
时代的变迁,长久的计划生育政策改变了孩童与自然、成人与孩童的关系。
那日,老师宣布春游的日期的同时,还让孩子们回家问家长,谁家能够提供包车服务。此点主要目的是为了省钱。
结果是班里一位个头高高,成绩中下游的孩子,拉来了自己的已经成人的哥哥,拉来了七八辆大卡车。
想象着某一天七八辆大卡车一辆尾随着一辆,“嘟嘟”,“嘟嘟”神气活现地跑进了校园,年级二三百个整装待发在操场上,排着队,背着干粮的小朋友就齐齐扬起双手,欢呼起来。
象投递粽子,一个个小朋友竟然学会了趴卡车,终于在卡车内站着,卡车外围当然站立的是人高马大的大孩子,手死死环扣住外围的栏杆;卡车内围,你拉着我,我拉着他,“老师说了,要我们拉起手”。小朋友们肉肉地挤在一起,大声唱起歌来。
为什么长篇累牍地写这段,是为了显示茗山在家乡人心里根深蒂固的地位。
幼时的茗山,有一座全市唯一的精神病院。有的小朋友每次春游,到了午餐时间,因而就向老师请假,去那儿的外公家吃饭。“精神病”是什么洪水猛兽,并没有人会在乎。
后来,精神病院搬走了。日本的信徒不远万里来到了茗山寻佛宗,并且参与捐款将寺庙修葺一新。这都是成年之后的事情了,
待到再到了茗山,远远就看到了金光闪闪的佛光顶,建筑俯首被装裱得伏龙攀凤,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座落在阳明之处,阳光洒落,乳白色的护栏温润如玉。游人心诚,香火如炬,此时的茗山已经踏上了商业化之途。
这一次,是和家人去的。这一天,阳光热情,顺着开辟得有五米开阔的路径,逐层攀爬,也谈不上是攀爬,而是上坡,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两边枝条蔓生相互交织向上,爬到一定的高度,交织了蓝天的清亮,阳光就间断着洒下,点缀了前后方的路,微风过往,路面就光影游离,蜿蜒着一路奔跑。
路遇大树,树干有半个胳膊粗,笔直插上云霄,伞形的绿叶蔓延得宽广,时而微微颔首,时而上下翻飞,树皮如蓑衣皲裂,在阳光的投射下,明晃晃着龟纹。怀抱着大树,木苏苏兴致盎然摆了几个pose造型。
旅行的意义是什么?
你带着什么百般纠结的想法去,回来后这个想法就没有了,这就是旅行的意义。至于你说,去的时候高兴,回来后还是高兴,这是旅行的乐趣;回来后很不开心,这是自己找罪受。
木苏苏此次南行还有下一站。
行程匆忙。这天办完事已是下午时分。来到数年前最熟悉的城区中心地段。街还是那条街,商业广场也还是那座结合特色小吃和购物的单层建筑,不同的是街两边这时出现了几座新的银蓝色幕墙的摩天写字楼。当然,此摩天和江城的摩天不是一个层次的事情。有的楼就薄到好似今天的mac notebook苹果笔记本电脑,那种轻巧而令人小心翼翼的感觉。
“这里寸土寸金,最后开发商还是想法子把楼加高了啊”,她一边就落座去露天的食肆,买了一碗经典特色小吃,萝卜牛杂。
工作日的下午,在此处游玩的人不多也不少,七七八八落座。一面用竹签挑着泡沫碗里的萝卜往嘴里送。因为办完了事情,她心情轻松,思绪就完全放飞,漫无目的地飘忽,待到碗里剩下1/3卤汁,就停了下来,胳膊嫌弃桌子脏那样挨了一点儿边支撑起下把,眼睛空洞地向前。
一只黄黑色的手朝侧边伸来,木苏苏从呆滞的沉思中猛然一个激灵,身子往反方向一侧,就见一个头发蓬乱,着装褴褛的年轻男子,眼神直勾勾,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旁,
“啊!”木苏苏一声惊叫,手条件反射一般拽住本来放置在腿上的包,“腾”地一下子站起来,一个箭步往斜后方一退,惊恐地盯着对方。
年轻男子眼睛移向木苏苏,呆呆地愣怔了一下,他的手就伸了回去。
好在这时开放式的公共餐区人并不少,木苏苏也就不那么害怕,她跨出连排的塑胶凳子往后退了两三步,警惕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啊啊啊”,只见年轻男子这时掏出另一只手,手心向上,卷曲,另只手置放其上,五指抓着合拢,往嘴巴的方向不停地翻转,他笑起来,嘴就张开着,持续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这是一个哑巴。可是在过往生活的历练里,找不到这种场景的记忆,她还是完全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他就快速转过身,一路向前疾步走,路过一溜流动的小吃摊贩,一直走到三四十米开外,转过身,远远斜望向她。
疑惑不解。木苏苏就又重新坐了回去。视线又防患于未然地四处扫射,看看有无“残党余孽”。这一瞅就瞅见另一个流浪汉正捧着离去客人留下来的碗大快朵颐。
仿若一记流星拳就重击在木苏苏的眼眶,眼冒金星,四周漆黑。这时她就依稀地记忆起哑巴的那张笑脸,“啊啊啊”的声音,还有整齐的牙齿。
竟然是这样!他只是饿,要吃掉你眼前那点已经不屑一顾的残羹。
竟然是这样!
还有弥补的机会!木苏苏迅速起身,快步走到那条流动小吃摊贩路段路口,张望了一会,迅速决定去买一串正在翻滚着烧烤的章鱼小丸子,送给他。这个念头执着得,来得突如其来得没有任何理由。她就一面前行一面张望着对面直直站着的他。
他见她远远地走来,也许害怕吓着她,就转身拐过商业楼角,迅速消失去了。
木苏苏呆呆地站着,后悔与伤害了他人的内疚的心情不忍卒读,这种伤害对于一个卑贱地捞着一根救命稻草的人而言,你的确是无意的,也似乎是无可指责的,他确实有尊严的,友善的,有隐衷的,绝望的。换作那些有意的落井下石,那些看门狗就是这样卑劣到死,无法令人原谅的!
绝望的心情席卷,木苏苏就懊丧地想自己为什么反应这么慢,没有朝他招手,让他先过来呢?!
后来和朋友说起这件事情,朋友就道,“我明白你的心情。”
人性之所有捉摸不定、阴晴圆缺,皆因为适者生存、物竞天择的生态啊!
人性之所有闪耀着皇冠之上,让人放弃之不能的光辉,皆因为与谁共鸣啊!
在你共鸣时候,是否湿润的眼角,往往是通过人类发展史上,划时代革命时,新规与旧俗发生激烈碰撞与急遽交锋时,留下的镌刻着思想启蒙意义的文化遗产,这些文化遗产的外在实现。
人生之磨难之如哑巴,其因而强化了灵敏的听觉,视觉就比潺潺溪水还清亮。
而那些貌似正常的人,你的确能说会道,但总是不懂得什么时候应该闭上鸟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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