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我记事起,我的命运就离不开“厂里”了,我住在“厂里”建的房子,我的父亲在“厂里”赚钱,我的亲戚们无一不是“厂里”人,就连这个小镇,居然都是因为“厂里”才出现的。
镇上有两所小学,一所直接以“厂里”的名字命名,一所是厂长妹夫的学校。我在厂长妹夫的小学读书,期间父亲见了十多年前的老师,老师找到他儿子,老师他儿子是厂里的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找上厂长,厂长带父亲找去他妹夫,厂长妹夫也就成了我的校长。绕了几个人,花了半天时间,我就入读了较好的一所学校。
这是“厂里”人的特权,镇上有权之人大多是“厂里”的。乡下人入镇一般不好混,就算入了厂也一样,“厂里人”有独特的骄傲,他们的父辈从四海八荒聚集到云南,共同建设大西南。他们从此成了无根之人,本地人不承认他们是云南人,老家里也没有了亲戚,他们组成了一个独特的家乡,“厂里”
“厂里”是采矿的国企,矿山远居大山深处,厂里不会放工人住在城市,于是就地建立了云南至少四个左右的小城镇。看过《平凡的世界》一书的人,可能感到很熟悉,我所说的矿场实在和孙少平工作的一样。山上是矿山,山下的小镇,无数人为了国企的铁饭碗离开家乡来到这里,然后就地扎根,建立自己独特的家乡,就此断绝与故乡的来往,他们的子孙也不会再回去,而是同父辈一起进了“厂里”。
可能现在的人不会理解这种行为,远去千里,离开家乡,就此改名换姓成了云南人。为什么这样一份挖矿的苦工会那么吸引人?因为这是国企,光荣的国企,也代表稳定的工资。对于走投无路的退伍兵和找不到工作的单身汉,已经值得他们远走万里。
“厂里”人也有分别,上海来的厂里人讲究,无论多穷都有一套体面的衣服,所以他们办起了服装店。广东来的厂里人,早上一定要吃早点才上工,所以他们办起了早点铺。湖南来的厂里人喜欢吃烧烤,所以办了烧烤摊。小镇因为人们的需求开始发展,建起了三星酒店,建起了大型超市,建起了客车站,铺设了柏油路。如此,几十年过去,“厂里”的员工换了两代。他们就扎根在此了。
二
“我们是献了青春献人生,献了人生献儿孙。”父亲酒后嘶吼道。这句话让他悲伤流泪,让他撕心裂肺。
父亲当年十四岁工作,胆大包天虚报了两岁的年龄,得以混入“厂里”。十四岁他就实现了经济独立,接替了爷爷的工作,靠几个姑妈的接济抚养奶奶和小姑。每每提起此事,他严肃的脸总能咧开笑容。那是他遥远童年的记忆,白天挣扎在工厂的流水线里,夜晚与小妹跑去看电影。
父亲冲动而勇猛,是个不怕死的人。即使每天疲惫的奔波于生计,他的凶狠也没有消失。每每在酒后,他一直恨自己没有出去闯闯,而当年那个少年每每在深夜,又何曾不对世界心生向往。可他的母亲需要他,他的小妹还尚且年幼。
十年过了,小妹出嫁。他准备像当年从万里来到此地的爷爷一样,万里回到他的家乡。临行之际,奶奶让他去和他的朋友打个招呼。李哥,我叫李叔,比父亲大四岁,为人公正又勇敢而重义气,好呼朋唤友喝酒。每到下晚班点,总是带一批人坐满饭馆。他对于本地的意义,我敢大胆说如同《教父》里的维托 柯里昂。大小事物,但凡相识之人,他总能帮上一把。(最近还帮助本人找到了学校)
父亲敬李哥,从他们认识十四年来,他们如同亲兄弟。他知道父亲的困境,经常带他去挣“外快”,他们在深夜去偷矿,用渔网去偷水库的鱼,甚至被卷入毒贩与警察的战争。兜兜转转几十年,李哥依然在厂里,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渐渐富有,而李哥依然钓鱼喝酒,父亲也最终没能走出这里。
父亲临行告别密友,最后在李哥家里遇上了来拜访的母亲。他被霹雳击中,当月和母亲结了婚。他知道他离不开山里了,离不开这个女人了,但他不后悔。直到三年前我的母亲远走他乡,他还是后悔了。……母亲嫌弃他一辈子没出过家乡。
年岁的增长,使他变得严肃起来,而冲动和勇猛却不减当年,目睹他铁打一样的身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他那常年被工厂鞭策的黝黑肌肤,让我一时间居然觉得他是西西里人。如果当年他出了家乡,我一定是个富二代了。以他的性格,我坚信他是贴合那个时代的。他有坚韧的耐性(曾经不眠不休两夜在水库偷鱼),他有创业的勇气(他曾经帮助警方抓捕毒贩),他有交际的本领(他和李1哥最多可以叫六十人一起喝酒)。但他最终留在了小镇,偏远的小镇,孤僻的小镇,落后的小镇。只为了我的母亲(因为母亲家乡在附近,而母亲不愿意离开,却几年前又抛弃父亲而去。)
母亲离开父亲后,我目睹父亲宿醉,目睹父亲自杀,最后亲自带他看心理医生。父亲的悲伤让我落泪,他酒醒时只是沉默,眼泪默默流淌下来,烟灰洒落一地。他酒醉时却又如疯似癫,哭喊着咒骂一切,最后倒在地上。他的痛苦我看在眼里,他的命运也和“厂里息息相关”。所以我写他。
三
如果单单是员工,“厂”的影响就不止如此了。它影响了周遭一切,如同一个真正的王国。
父亲居住的小镇一度因为“厂里”而繁华,甚至被冠上“小香港”一词。远比当时的县城还要繁华,可这不是小镇的繁华,是“厂”的繁华。十年之前,一个矿业面临他最大的问题,矿完了。几百年开采量的矿,供应了如此繁华,不够。“厂里”的人太多了,矿已经不够了。
如此灾难让以“厂”为根基的异乡人分成了几瓣,有人的子孙上了大学,举家去了新的故乡。有人的子孙做了生意,依然盘踞在小镇里。有人的子孙依然在矿里,跟着“厂里”去向新的城镇。
我百度厂里的员工数量,仅仅有7600人,父亲却说有几万人,而和厂有关联的人,恐怕有几十万了吧。他们或许离开了父辈的家乡,或许依然活在“厂里”,或许已经干了别的营生。但回溯两代,他们都依附矿场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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