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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是最近乡下的日子不好过了。
一听这话,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以为靠天吃饭的农民又让老天戏耍了一把,不知道是六月飞雪,还是天降冰雹,又或者是一场大风,吹倒了所有的庄稼和希望...
本已躺倒在床的我,这会儿又坐了起来。顺带着把窗户打开,让风吹进来。
我妈的叙述有些凌乱,又时常被我的提问所打断。说了半晌,才大致有了事情的轮廓。
我们那地方,一没矿,二没工厂,三无旅游资源,至于科研力量,更是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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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只是山沟沟里顶小的一个村庄,跟散落在黄土高原的其他落后乡镇一样,靠着面朝黄土背朝天从一亩三分地里刨些吃食。
粮食作物是一点钱途也没有的,一亩玉米,收个两千来斤,一斤一元,成本也要大几百。算下来,一年只能落个千把来块钱。
种蔬菜倒是有些赚头,偶尔几年也会有价格、收成都喜人的时候。
逢着这样的年月,那太阳都是露着笑的。
菜市场的大卡车从南门排着队进来,又从北门一个紧挨着一个往出走,将那些冷库、三轮车上的蔬菜全部搬空,拉向省城,再由省城发往周边的县市。
日子一久,马路边昂着脑袋的麦穗就再也见不到了,至于玉米倒是还有,只是比从前也是少多了。
这不,去年白菜价格不赖,不但突破了平时的一毛两毛钱,还曾达到五毛的高峰,于是那押中了宝的人,自是喜笑颜开,投错了注的,只好频频叹气。
因此,今年时令一到,大家都卯足了劲,就像百米跑一样,枪声一响,各村各庄的人就纷纷出动,活生生把白菜籽买断了货,大有预知了开奖结果,冲去买彩票的架势。
当田地里的禾苗都露出了脑袋的时候,人们还蹲在田埂间美滋滋地抽着旱烟;
当白菜有了形状,整个塬上早已是绿色的海洋时,人们对于未来仍然是充满期待;
可越是临近成熟的季节,这行情却开始不稳了,刚开始大家都还不信,只是以为略略一掉自然会涨回来,毕竟白菜还没上市,哪能这么快掉价?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去年的好价钱早让外地的菜贩子盯上了,那气候更加温热的地方,白菜早已长成,正连夜一车又一车的沿着高速飞奔而来,而我的老乡们却还沉浸在重现去年行情的美梦里。
因此,等到大家把白菜拉到市场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形势不对,去年的五毛今年只有三毛,刚开始有人还觉得不划算,负气而走。
结果第二天,连三毛钱都没有了,白菜已经不能再放,末了只好两毛钱卖出去。
这样的人,还算是好的,虽说心里面不大痛快,好歹不但没赔,还有些挣头。
那些守在家里的人,可就连负气而走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满市场的央求菜贩子,抓住一个就赔笑,点烟,菜贩子把烟别在耳后,也只是勉强看一眼,被虫子咬了不要,叶子发黄不要,个太小不要,个太大也不要...
到最后除了一通嫌弃,啥都没留下。眼看着太阳越爬越高,就只好又拉回家,希冀明日有个好行情。
如此往复,等到第四天的时候,白菜已经没必要再拉来市场。不说叶子都快蔫了,那价格早已惨不忍睹。
等到这时候,才是一幅真正的人间惨象。
我以前不太知道几毛钱和几分钱有什么差别,但在卖白菜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三两分钱的价格意味着你赶早起来,甚至昨夜就装好的两三千斤白菜,从几公里外的地里或是家里拉到市场,最后只能换来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甚至还要给人家找回去十元。
就这还要除去十几块钱的油钱,几块的早餐,一晚上的劳动,光论这些,已然不值。而这些菜蔬可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它是你一日日播种,灌溉,打药辛辛苦苦耕耘出来的。
因此,好多人干脆也不去市场了。
有人站在田边,专喊过路的行人免费来拿,有人把一车车新鲜的白菜倒进悬崖,有人用旋耕机将白菜和土地搅拌在一起,就当来年的肥料...
我妈又谈起了张婶,她是我小学同学的母亲。那天在路上碰见,一问种了好几亩白菜,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妈便说,
“你种那干嘛,你家儿子都成家了,生意也不赖,你老两口何必呢?”
张婶也只是叹气,
“不种,不种干啥呢?
过日子总要花钱,不种钱从哪里来。老跟娃们要也不像话,本想着自己还能干的动,就种上了,没想到是这个行情。”
我听着这些故事,一边有点庆幸今年自己家没种,一边又觉得心里不太舒坦,毕竟我也是寒冬腊月里卖过白菜的人,见识过到处求情下话的不易和卖不出去心里那个焦急。
只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以为这就已经够不幸了,没想到,临了我妈又说起新近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村庄仍然沉睡,只有农用三轮车的巨眼发射着黄色的强光从马路上飞驰而过,似乎想要把这天亮前的朦胧刺穿。
就在这天色还模糊不清的时候,一辆满载白菜的三轮车没看到路边的水渠。一只车轮陷了进去,整个车也侧翻,把开车的男的给压在了下面。
那女的毫无办法,裹着头巾的她,跪坐在清晨的路口,一边擦着额头的血,一边哭着大喊:
“老天爷啊,谁来救救我的男人啊?”
人们都被这哭嚎声惊醒,披着衣服围了过来。男人们把三轮车抬起,将人拽了出来,由救护车送去医院。人群散场后,只剩下一堆摔烂的白菜堵住水渠,水面越积越高,最后溢出路面,淹没了整条街道。
文——师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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