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的人生

办公室里笑作一团，有的人在兴奋地表演，有的乐淘淘看着表演，笑的前仰后合，笑的快要喘不过气，除了我。

我看着他们：有的侧坐在椅子上咧嘴笑着看表演，表演的人呢，很专注，神态矜持，庄重，但是很刻意。一轮刚笑完，又接着再来一轮表演，这次是另外一个人出场表演，其他人则观看，不管怎样，表演的人，观看的人，还是绘声绘色讲解的人，都在纵情地笑，独独我实在弄不懂他们在笑什么，为什么要笑的这样开心，这样放肆？

我还是傻呆呆地看着，疑惑为什么要这样笑的无所顾忌？办公室里，常常一个观点抛出来，每一个人站自己一个端点处尽力拓展延伸，各有理由。常常要争论、争论再争论到分道扬镳，可从来都没有这样对某一件事如此统一意识，又都如此高昂兴奋。

看我在一边，摸不清头绪，有一个人专门给我解释。哦，原来他们在笑一个人，是一个很怪的人，性格特别乖僻，让人难以理解又无法理喻的一个人。

一个人表演的是怪人在冬天的下午，太阳晒得暖暖的，他会把收藏的书，一股脑全搬出来放在太阳下晒，他自己就搬一把椅子坐在书堆里，拿起这本看看，拿起那本看看，看累了，就会直接把手里的书搬开盖在脸上，和一堆书一起晒太阳。怪不得，表演的人要把书翻开盖在脸上，腿叉开，做出静寂的样子。

这个怪人还有一个很乖戾的脾气，就是不和女性接触，没有结婚，一生独居。单位里有一个同事的老婆带着孩子来探亲，单身宿舍住不下一大家子。怪人刚好有事要出门，这位同事就找他来借房子，怪人答应了，但是要求只许同事住，不许他的老婆住，同事满口答应。

过了几天，怪人回来了，整理自己的床铺时，发现被子上面粘着一根很长的头发，怪人拿起那根头发，脸色变了，一言不发，直接抱起自己的那床被褥一直走到河边，一把火烧了那床铺盖。表演的人，在模仿捡起一根长发的脸色凝重，手捏长发气的铁青，抱起被褥径直去烧的决绝。

说实话，听明白了他们在笑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或者根本就没有笑的情绪。

他们讲的这个“乖癖”的人是在一所很偏远的乡下中学当老师，地方太偏背，我从未去过。那时候农村中学里教师们住的都是土木结构的房子，修的时候草率，年深日久，每一所乡村学校都是一副破败颓废的模样。房子很潮湿，冬天很冷，取暖都是自己烧火炕解决。吃饭呢，自己想办法，工资太微薄，通常老师们都是自己做点揪面片简单凑合，再者乡下也没有什么饭馆能满足你最低的吃饱需求。

书在阴暗潮湿的房子里放久了，就会发潮发霉，书防潮最简单办法就是在太阳下晒。爱书的人，一辈子的宝贝是书，藏起一堆书，便觉得自己富可敌国。爱看书的人随手捡起一本，随手翻开一页，就可以一直看下去，忘记时间，直到头脑发胀，眼睛发涩才会放下。

书在一遍遍读时，才能深入理解文章的意趣，思想的精深。尤其中国古文，古典诗词，语义密度大，简短几句里蕴含着很多的信息。在一遍遍读的过程中，才能逐渐走近作者，和作者近距离交流，体悟他的失落、彷徨，或者将自己和作者融成一体，与他共情，奋笔疾书，挥洒指叱，上下求索……

一辈子不和女人亲近，不结婚，被褥上黏了一根长长的头发就要愤恨地全部烧掉自己的铺盖，他的心理该受过多大的戕痛，才如此恨意难销。为什么要对一个心上有创伤的人去嘲笑，却看不见他的哀痛？

十年后，某天，单位紧急召集开会，去了才知是开追悼会。

站在大礼堂肃穆的人群中，抬眼看高挂在墙上的横幅：沉痛悼念某某同志……。这人是谁？从没听说过。

领导上台简述死者生平。他是四川人，他的名字不是家族名字，是青年学子热切于祖国革命事业，积极投身于新中国的建设，专门给自己改的一个大江大河澎湃、激昂向前的名字。他曾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毕业于某全国著名大学历史系。他曾投笔从戎，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参加抗美援朝的战争。原来，逝者是一位英雄！

邻居上来介绍逝者临终前的日子，老头几次哽咽，述说着英雄临终前的寂寞、凄凉。

亲戚是死者去世后单位打电话请来的。他的发言很简短：第一：感谢各位领导，同事对逝者的照顾；第二：逝者的骨灰他将带去家乡安葬，请大家放心。当然，同时带走的还有逝者多年的积蓄，财务室里正忙着结算。

散会后，伤感还在人群里弥漫。了解详细的的人，将自己知道的陈年往事缓缓述说，渐渐地这位逝者的故事慢慢地汇聚在一起。

原来，我早先时听过的怪人，那个被嘲笑性格乖僻的人，就是这位英雄。

他临去朝鲜战场之前，和自己的女友订好婚约，等他一回来就结婚。可他从残酷的战场上挣扎回来，女友和一个军官早已经结婚了。他愤恨不已，将自己放逐到这个远离自己原来生活圈子的偏僻小乡村里，做了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在这里终了自己凄凉的一生。

狄更斯的《孤星血泪》里描述了一个这样的场景：坐在轮椅上的郝维仙小姐一生披着婚纱，面对着一张老鼠在上面爬来爬去，结满蜘蛛网的餐桌，等那个要和她来结婚的人。她将那一天定格下来，任时间老去，将自己衰老成一个刻毒的失落者。

他呢，为了一个失信的人，为了一场情殇，将自己的心定在了原地，身体放逐到荒野。将悲戚的伤痛无边无际延展，扩大到一生都没有走出。

一介书生，满腹诗书，胸怀报国热情，行囊里除几本书，再无长物。在物质与利益的对比里，很快会败下阵来。如果她喜欢追求更好的享受，如果她觉得和另一个人牵手会过得更好，更合适，何不许她幸福，美满？一纸婚书也无法拦住一个要走的人，何况一句承诺，一声约定？

你若离开，我也走在转身的路上。即使思念的潮水汹涌，巨浪挟裹着在浪尖翻腾，无所适从，也不能回头，回头也不会有人在原处等你。

你若转身，我也走在离开的路上。没有你的日子，孤单、空落、凄惶……，不知怎么来填满空荡荡的心，可是终归要将失落的痛包埋在心底，不能对你言说心痛到无法呼吸。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痛点，无论金钱多少，无论地位高低。为爱彷徨，为爱迷失，为爱挣扎，为爱伤痛，是人类情感的主题。红尘世间有多少人为了失落的爱在，痛到断肠？

痛不是要在原地定格，将痛无边无际……而是如河蚌一样，一点一点，将痛包起来，收起来，封起来，一层层包裹到珠圆玉润，只在海涛奔涌的夜里，留下几滴晶莹的泪，光润、晶莹……

苦也不是要在暗夜里无限延展，扩大到只剩下苦，我们还有身体，还有思想，还有精神，还有灵魂……，不管是哪一个，都要走在渐行渐远的路上……

时间流逝，再痛彻的思念终将高悬在苍天上，成一弯冷月，照着烟霭苍茫的回路。

当苦痛凝结成珠在远处熠熠生辉；

当痛苦的疤痕痊愈、平复到了无痕迹；

当苦痛释怀到沧海月明，一望无垠，痊愈到珠光莹润有泪滴，岂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生。

2018-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