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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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不大，略有微风，正是午饭过后最安静的时段。阳光忽然从树间投射出来，也许遮挡住它的一朵云终于抽身离去，于是它闪烁着朦胧喜悦的信号，带着一片橘色的暖意，穿过玻璃窗照射下来。这是被复制过几千万次的日光，一日一日仍旧不知疲倦。它标志出天空的颜色，标志出万物山川的颜色，标志出这风物人间，是它终极存在的意义吗？它的辉煌在人们的皮肤上、绽放的笑颜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于是，在暖意融融里，人们把眸子深深地埋藏进某个片段里，埋藏进午休的梦里。没有睡的人正将半张脸转向天空，聆听云在高空赶路的声音。一道飞机飞过，在天空留下长长的白线，那是流动的痕迹，偶然遗留在天空的痕迹，激情与遗忘的痕迹。它步伐匆忙，如同匆忙的时光，从整张脸上悄无声息地横扫过去。这一刻被凝固。

白昼偶然捕捉的静谧，显得弥足珍贵。夏去秋来，街道依旧嘈杂。车辆疾驰，发动机的条带震动，无休无眠。一阵阵车辙声，或沿门缝，或沿玻璃，或沿墙的边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纷至沓来，瞬间充溢整个房间。润湿的空气里，微尘混合了声音、气味，混合了颜色、光线诸如此类。时间在此冷冷地、缓慢地燃烧，在这一日的空白处，在敞开的白昼里，在桌面上一束玛格丽特淡淡盛开的时刻。这一时刻，与往常一样，别无两样，不过是因被捕捉，因记录，而成为了别样存在的误导或谎言。

我一日又一日坐在这里，今天也不过是其中随机的一日。书本打开，一页又一页空空翻了过去，像无聊者把玩的一个游戏。每隔一段时间，眼睛从窗外望出去，带回收割的崭新讯息。天空变得越发透亮，蓝色的空荡里，竟有一轮白色的未该登场的月亮停留不走，在五光十色的城市上空无声地徘徊。一阵风从树叶间穿行，摇起一丛丛绿色，又从藤架墙头蔓延过去，势必要吹开那一片色彩。风将颜色一点点饮下去，又从广阔蔚蓝的天空下抛向时光的深处。最终，只剩下记忆印在眼睛的最深处。

等待深秋到来的下午，常常经过的高中女孩儿再次走过，今天她把校服换成了裙子，仿若昙花一现。白色的裙子，随着走动围绕着她飞扬。它缠绕在她身上，在风的微笑里，她显得与众不同。她依旧是齐肩短发，相貌白净，戴着一副玫瑰金镶边眼镜，眼镜下依然是一张素静的脸。她经过我的一刹那，我竟为此而感动。在纷杂的街道，她路过。朴素、平平无奇，却显得干净和美好。

让人想起年少岁月，一意孤行。一意孤行里，一定有最赤诚的灵魂。表面上是静的，不喧哗的，不拉帮结派的，有着温度极低的表象，但内心一定如夜空中的烟火，绚烂而执拗。她站在那里，静默，却一定有着不能忽视的独特。于黑暗中挑灯而行，就那样走啊走，带着青春年少的痴怨，带着一堆天真而素朴的念想，只是走，想要走遍万水千山，只是为了看看远方。内心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就那样繁盛着，暗自的。困顿难煎的泪流，抑或独自欣欢，只一人，遮不住这千般万般的自我，自顾自怜。那分明是我曾经冉冉物华的青春，在盛大的暗夜里，在一个又一个轻柔的白昼里，长成一粒无眠无休的种子，不断的长啊长，在心底，揭竿而起，是拣尽寒枝不肯栖，是不可遏止的那股叛逆之气。

早前她曾来找我，帮她打印一首歌，“从前慢”。搜索后，果然是木心先生的那首诗，谱成了曲子。

在虚空里静坐，与悠扬的曲调并存，观照，放逐，完成一次纯粹的对内心、对情绪的记录。文字的美，存留下来，以此为观望，共鸣，唤醒麻木生活摧残掉的记忆。曾经的记忆老去，但在旧日里，仍兀自端然。遗留在心底的惆怅，于微渺之中，于尘世某一时刻被翻出、晾晒，被放大与彰显出来，尤其是在这样的秋日，内心无可调适的秋日，顿觉时光时而短暂又时而漫长。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

爱一个人”

黑暗长街、火车站、小店，道尽了离别的寂寥，似有若无的热气带来一丝温慰，给予远行一份温暖。车马邮件，漫漫长途，活成了生命中的一个姿态。正因为有了等待，生命有所期有所盼，总有一件为此而挂碍的人与事，变成了暗夜里的光，扣响白日的足音。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孤独，但更多的是对生活的热爱。

今日，他携着一身浩然与风霜之气，与我不期而至，只为一场遗忘与对谈。于是，我知道我仍旧想念。活在自己的执着与妄念里，静静地想念，孤独地、寂静地想念。因为我怕，我怕时间，怕忘记。我怕时间还来不及流逝而我已然老去，我怕皱纹还未及爬上我的脸而我已变得老气横秋。我怕麻木、怕冷漠、怕苍白而毫无生气的日子。而我怕的更厉害的，是遗忘，我怕有一天，我忘了，我忘了自己。我把自己遗留在灰蒙蒙的光线里，遗留在纷乱匆忙的喧嚣里，遗留在日夜周转的轮回里。连续数日，无人问津。被岁月打磨掉的音容笑貌，枯萎在四白的墙壁之间，痕迹被渐渐抹掉。我怕在临近某个季节的某个清晨，我突然记起自己。而我将双手掩面，哭得溃不成军。

因此我笑，我起身，临镜而笑。我看到脸颊升起的弧线，顷刻间，如同鲜花怒放。我在盛开，在凋敝的房间里，在败落的秋天里盛开。我笑了，我怀着一种孩子般的天真之气，怀着莫名的落寞与欢喜，我笑了。这笑，将在我还未老去的身体上盛放，开出不败的鲜花。

今天，我醒来。从经过的女孩儿身边醒来，从蛰伏在体内的沉寂中醒来，从点滴记忆悠长升起的呼唤里醒来。原来，我只是睡着了。一切都在，安好无损，我记忆的娉婷上，一切不疾不徐，缓慢悠长，没有遗忘，没有被遗忘。

夜晚，梦到一场大雪，白色落满一地，我穿无袖白裙从树下走过，胳膊上落了一层雪。我的身体里刮起了一阵飓风，在我的裙边，我的耳边，我的发梢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