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

作者: 赵文元 | 来源:发表于2022-12-06 17:20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来,他被铡下来的左手食指上的指头肚,是用酒精泡在葡萄糖瓶子里,放在厨房的后窗上的,那是家里最背静的地方了,可老婆坚决反对,说她做饭的时候,老觉得被死人的指头指着,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说,还像是在咒骂她了,仿佛是她害“死”它的。

    他说:“你是怕甚了,那是我的指头嘛。”

    老婆说:“它死了,就是死人的指头。”

    他说:“我不是活灵灵地站在这里跟你说着话嘛,它咋就成了死人的指头了。”

    老婆说:“你曲曲秃指头,它还听你的话了?真是的,它死了就是死了,你还能把它说活了?真是的。要不,我就不进厨房了。”

    他没法,只得把葡萄糖瓶子藏在客厅的床底下,觉得很是窝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竟然得藏起来!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人家竟然不承认它是活人身上的东西了!而自己却没力量来维护它!所以,为了将功补过,他偷眊指头肚的次数就勤了起来。有时四岁的儿子碰上了,也睁着眼看半天,嘟噜嘟噜地问些可笑的问题,有一次,硬要他把自己的指头肚也铡下来,跟他的泡在一起,真是让他哭笑不得。

    没过几天,他一进家门,碰见老婆提着个瓶子气冲冲地正往出走了。他条件反射地扑上去,劈手夺下了瓶子,一看,真是那只葡萄糖瓶子,就双眼冒火,问老婆是甚意思了。老婆见他要吃人的样子,也吃了一惊,胆怯了。但还是气呼呼地一把拉着儿子往厨房走,一边骂:“你说他才四岁点儿人,醒的甚了,你让他寻见这死人指头来耍,晦气不晦气!”就舀起一瓢水,哗地倒进洗脸盆,使劲儿给儿子洗起手来。儿子像针扎了似的哭起来。他才看见瓶口是开着的,再一看,瓶盖放在茶几上,旁边还放着根水淋淋的筷子,就想起自己曾经用筷子点着指头肚逗儿子玩过,就说:“怕甚了,这是我的指头肚,以前他经常握着它,跟着我出去串门子的。”

    老婆恶狠狠地说:“你老子的胳膊也抱过你,你现在咋不把它从墓子里掏出来当枕头枕了?”

    他:“我老子死了,我活着了呀。”

    老婆:“我不管,反正它是死的!我就奇怪你了,活人住的家,你供着根死了的指头干甚了,让人一想起来就打冷瘆。你赶紧把它扔了,要不,我一看见了,非把它喂了大黄狗不可!”

    他:“那是我的指头,你咋忍心喂狗了。”

    老婆:“它还在你身上了?”

    他顿一顿:“不在了,但就是我的。”

    老婆被噎住了,脸一下子黑紫青:“我只告诉你,别让我寻见了,一寻见,我就丢给大黄狗!”

    他没法,把瓶盖盖上,提着瓶子出了门。但想到老婆真动怒了,得给瓶子寻个好去处了。粮房粮仓这些地方万万不行,人常进去不说,耗子呀猫呀也常光顾,还不给你翻倒烂了?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放在碳棚子里了,那里除了冬天的时候自己进去打碳,再没人去的。

    他就鬼鬼祟祟地进了碳棚子,眼前黑了一会儿,习惯了昏暗,瞅睹了半天,把瓶子放在了西墙的小窗台上。

    他望着在瓶子里波动着的指头肚,不禁悲从中来,因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竟然有家难归呀!问题是,它还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吗?正如老婆说的,你曲曲秃指头,它不听你的话了呀,你把它烧了煮了煎了,你也感觉不到疼了呀,它还是你的了?既然不是你的了,你还保存它干甚了?就为了老婆动不动因为它跟你寻气了?就为了你一出去做营生,像戴惯帽子的人把帽子落在了家里似的心神不宁,只有回到家里看见了它,心才能踏实了?

    是呀,记得有一次叼空,和村里人去县城打工,没走了两天,死活干不下去了,回了家,让老婆骂了个半死,可从此不管老婆怎么骂,自己就是不去县城打工了,就因为丢不下它。

    是呀,自己到底为甚要保存着它呢?

    于是,他就又在这个鬼打墙似的问题里转起来,转着转着就又恨开了那些把这个问题送给自己的人和物来。

    他最恨的是县医院的那位医生,一想起他那寡白浮肿的白净脸皮,女人一样的粉皮嘴,就想给他一拳了。

    记得当时自己和老婆拿着指头肚东一头西一头地钻,总算一头钻进了他的办公室,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的他,不满地抬头看着他俩。

    当他和老婆带着哭声,你一句我一句,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求他赶紧给自己把指头肚接到指头上去,他从容中带着勉强地站起来说:“慌甚了。来,我看看断指。”接下来,他悠闲地戴上塑料手套,拿起镊子来捏那指头肚的态度让他深感屈辱——自己眼里像从万里以外借来的火种似的指头肚,在他眼里竟然像一只带着传染病毒的虫子!

    再接下来,他用镊子把指头肚镊到他眼前,漫不经心地转动着看的态度继续蹂躏着他的心——那是在观察一只虫子了呀!接着,他说的话让他感到了冬天的寒冷,他轻描淡写地说:“伤口太烂了,应该一铡下来就保存好,保准一接就好。”

    他差点儿骂出声来:“他妈的,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铡指头的专业户,你嫌我的活儿干得不专业了!”

    再接下来,医生的举动让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当他和老婆又求人家想想办法时,那医生竟然撇一撇嘴说没办法了,就随手把指头肚丢进了垃圾桶里!

    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老实巴交的自己,当时哪来的火,厉声要医生把指头肚还给自己。医生错愕片刻,说,你还要它干甚了?没用了嘛。他说我就要!那是我的!

    医生的脸一黑,给他用镊子从垃圾桶里把指头肚镊出来,还将功补过似的把指头肚用酒精洗了,又殷勤地寻来一个葡萄糖瓶子,倒了多半瓶酒精,把指头肚给他泡进去,说:“要不,没等你回家,指头肚就臭了。”然后拧紧了盖子,递给他。

    本来,医生最后的表现是能消弭他对他的仇恨的。毕竟,他是善良的,是没见过世面的农民,对自己的尊严呀什么的看得也不重,但他老觉得医生的殷勤后面藏着歧视,这就践踏了他作为人的最起码的尊严,也就是说,他对这位医生的仇恨除了他对自己的指头肚的轻慢,还因为他轻蔑了他最基本的人格,毕竟,他在农村也算个知识分子的。也就是说,在对这位医生的仇恨里,他奇迹般地把指头肚和自己分开了,这是他对自己吃惊的地方,也是不解的地方。

    但他顾不上去解开这个问题,只是想着怎么能出出这口恶气了,因为对别的让自己陷入这个鬼打墙似的问题里的人的恨,他都解了。你比如公社卫生所的那位二把刀医生,他那天去对人家说,虽然我的指头肚没接上去,但还是谢谢你指点我去县医院接指头了,要不,我真想不起来,送你一盒糕点,请你千万别推辞。回去的路上他想着那医生打开礼品盒,一见里面装着三坨黑糊糊的干狗屎时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解恨地笑了——他要是一去了就告诉自己,赶紧回去把指头肚拿来,去县医院能接上了,自己能耽搁得让鸡把指头肚上的伤口啄烂了?他是慌慌张张地给自己包扎好了伤口,在自己跟他说指头肚是怎么掉下去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了,才那么说的。

    至于那三只鸡,他二话没说,提了根棍子都打死了。说实话,它们才是罪魁祸首,要不,指头肚总能接上去。你说它们去哪刨食不行,偏偏跑到铡草堆里刨食来了,把铡草刨下一道滩,让回去找指头肚的老婆找了半天才找见。这也罢了,竟然把指头肚当虫子啄了一顿,要不是指头肚上都是死茧,它们啄不动,指头肚早变成它们的三泡鸡屎了!本来,他想一锅炖了它们的,但一想到它们啄过自己的指头肚就恶心,就把它们丢到了粪坑里沤了肥。

    至于铡草刀,他第二天就在石头上摔断了,丢在日头下让它一点儿一点儿地锈烂去。

    至于给自己摁铡刀的侄子,他明知道他是无意的,还是乘侄子来还锹,硬说侄子用锹铲石头了,侄子说没,他就扇了人家两个耳光——长辈说你,你顶嘴,不是背上鼓——寻捶了?

    当然了,让他恨的人里还有老婆,要是当时她不犟着要先喂猪后铡草,自己能去叫毛手毛脚的侄子来铡草了?可他又舍不得打骂老婆,谁让自己家穷,好不容易娶了个老婆呢?他只能拐着弯儿出这口气,所以,他打死了鸡,摔断了铡刀,很大程度上是想让老婆心疼得跳起来——老婆可是花一分钱也要盘算半天的人呀,可奇怪的是,老婆疼在心里,竟然没吭声,而且那几天还尽让着他,这让他得意了几天,可过了这几天,老婆就又跋扈开了,他就又恨开了她,就以手指不得劲儿为由,干活儿偷起懒来,见老婆干气没说的,很是开心。

    就这样,到现在就只剩下对那位医生的恨没有解了,沤在他的心里让他难受。可又实在是想不出个解恨的办法来,因为自己对县城里的人是陌生的,敬畏的。

    现在,他又挨个儿把这些人和物恨了一遍,又在心里用那些办法报复了他们一遍,气本来又消得差不多了,可又在县医院的医生这里给堵住了,顶如那医生又轻慢了自己一次——哼!你能把我咋样?他对医生的恨就又淤积了一层。

    照样,这时他清醒的理性就对着他苦笑,因为它没办法说服他把仇恨这颗毒瘤从心里剜掉,虽然他明白理性说得对,但就是不听。

    现在,他就想着,自己该给那位医生写一份浸透着侮辱的信,随信也寄去一坨干狗屎。这么一想,心才释然了些,就望着已经安静下来的指头肚,想开了另一个让他不解的问题:“自己当时为甚要那医生拣回指头肚了?只是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吗?要不然,这指头肚可能不会这么纠缠着自己的。”

    可是真的不会吗?他觉得不可能,要是那样,他会像儿子死在了外地,不知道埋在了哪里的母亲一样,动不动就去村头眺望去了,自己把指头肚带回来,不管怎么说,顶如儿子就埋在了母亲的身边。这让他心里又释然了些,但又转到了另一个让他沮丧的问题上——它已经死了。是呀,就因为它离开了自己,自己活着,它就死了,跟自己两不相干了。可真的是两不相干吗?两不相干自己还保存着它干甚了!

    他就使劲儿盯着它,见它悠闲地半躺在酒精里,仰着的指甲盖宛如它的脸,整个神情就像大老爷悠闲地翘着二郎腿躺在躺椅里,看着下人围着自己忙进忙出的,就觉得它不但没死,还把自己当下人看了,这让他气恼起来——你怎么能翻到主人上面去了呢?

    是呀,它已经不是自己的指头肚了,而是铡刀从自己的身上接生出来的一个独立的生命,宛如接生婆从女人身体里接生出来的婴儿,跟女人是一样的独立生命,只是需要女人照顾而已——这指头肚和自己不是这样的关系?

    是呀,婴儿的出生改变了女人的生活,让女人围着婴儿团团转起来——自己现在的生活也不是这样围着指头肚转着?更重要的是婴儿的出生把女人的角色一下子变成了母亲的角色,这指头肚的出生不也改变了自己的角色?——把自己从正常人中一把揪了出来,指给正常人看——他是个残疾人!这真是充满了恶意,宛如一只手从一堆天真烂漫的孩子堆里揪出一个孩子来,指给别的孩子看——他是个坏孩子!

    是的,残疾人,这是他所忍受不了的!他后来才想到,他之所以恨那些人,就因为是他们把自己变成残疾人的!

    是呀,残疾人!不论是谁,一看见他的秃指头,都会惊异地看他一眼,又怕他看见自己眼色异样了,赶紧难为情地别转了脸,宛如你撞见了正在丑态中的熟人时那样,也有人想问问他怎么就这样了,但又欲言又止,仿佛这个问题是他竭力要盖住的,自己要给他揭开了。这让他心里感到了鄙视,知道人家在自己面前划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不论谁和自己干活儿,一旦瞥见了自己有根秃指头,都会突口而出一句话:“你能行吗?”或者干脆一句话:“哎,我一个人干吧。”——这是大力士看见来和自己搭档的是个孱头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态度,即使没有恶意,也让他明白了一个事实——跟你搭伙真是倒霉。每当这时,他就会抬起秃指头来说:“不碍事的,只是指头肚没了嘛,况且这又是左手。”但人家瞅一眼秃指头,无声地笑一笑,或者追问一句:“真的不碍事吗?”宛如在问被抓了个现行的小偷,你真的不是小偷吗?

    想到这里,他不禁怒火中烧:“这可真是凭空闯进自己生活里来的一个瘟神,自己还把它当宝贝一样地保存着呢!真是的!”

    他一下子抓起瓶子,拉开碳棚子的门就往出走。

    酒精在瓶子里晃荡得响着,像要被扔掉的孩子在哭泣,他没走了几步心就软下来了:“它是你身上掉下来的呀,鸡把它当虫子啄了,医生把它当臭肉扔了,老婆把它当死人的指头看待了,你难道也这么作践它吗?就因为它没了生命?难道它真的没了生命就没了尊严?难道它真的和死猫死狗一样,跟一撮土一样了?你不能这么对待它呀,它是从你身体上掉下来的,你作践它就顶如作践你了呀!再说,你一丢了它,不就永远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了?那样,你可真成了残疾人了!”

    是的,它是长不到自己的身上了,但是,自己每天能看见它,不就觉得自己身上什么也没少吗?就算是望梅止渴吧,可有个能望着的东西,总比没有强呀。

    是呀,自己当时要医生把它拣起来,看上去是让他知道对自己别满不在乎了,实际上不就是这样的想法?是呀,自己的那辆旧自行车烂成一堆了,还舍不得卖了,就因为自己骑了它十几年了,好像是自己的又一双腿似的,更何况这指头肚从自己在娘肚子里开始就长在自己的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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