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夜
“象星在南，虎星已逝······”
少年说罢，接着埋下头沙沙地在羊皮纸上记下文字。
干燥而寒冷的空气从毛毡的缝隙中侵略进来，一点点带走了年老僧人的体温。他松弛的皮肤像龟裂的大地一般，手指弯曲犹如枯萎的葡萄藤。
两年前的一场大病，迫使他摘掉了双眼，住入了黑暗的世界之中。
在漫长的修行中白袍僧早已学会接受命运的一切馈赠。在失去视力的日子里，凡就是他的双眼和手脚，祷告、读经、观星占卜······他的生活依旧规律如同过去五十年里的任何一天。
“今天就到这里吧，带我回去······”
白袍僧说罢，艰难地支撑起身体站立起来。
凡赶紧扶住了他，白袍僧的年纪太大，已经无法再爬上砂岩上开凿出的陡峭石阶。
“明白了，师父。”
仔细收拾好羊皮纸与星图，凡将白袍僧背在背上。时间侵蚀了白袍僧的生命，他轻得就像一具骸骨。
这一晚，躺在稻草铺成的床上，白袍僧被失眠折磨着。他隐隐听见凡的脚步声消失在石廊的一侧。
观星结束后，凡也时常会折返到天台。
少年已不再是十年前稚气的模样。虽然还未完全蜕变成青年，不过也渐渐有了些大人的影子。
他变得更加强壮，也更加沉默。即使是养育他长大的白袍僧，有时候也觉得无法完全看透他的内心。白袍僧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唯一希望的是凡对神的信仰足够坚强，坚强到能够摒除一切的诱惑与杂念······
未知的旅行者
数百年前，里斯河也曾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商人们的宝船日夜穿行在其中，食盐、香料、珠宝还有人们的梦想在一个又一个渡口交换。时间长久，神的信徒在岸边松软的砂岩上开凿出洞窟，用昂贵的颜料来描绘神明的形象，用大量的羊皮卷来记录歌颂神明的事迹，用无数的蜡烛与鲜花来换取神明幸运的亲吻。然而宝船时有倾覆，河水也终有干涸的一天，命运对谁都一样残忍。渐渐里斯河和商人们的传说都被黄沙埋没，百年的修道院也只剩下老人与少年。
每隔两周，都会有一位虔诚的农夫从荒漠的另一端赶来。他身材矮小敦实，就像他的伙伴，那头忠诚的老马一样。他奉教会的嘱托为砂岩修道院中的两位僧人带来粮食与必需品，偶尔他也会带上一瓶自己酿造的葡萄酒。那是在显神节分享给僧人们的礼物。
但是今天除了老马和农夫之外，还有一位旅行者和他们作伴······
傍晚，凡拿上扫帚像往常一样去打扫鸽舍。修道院的顶部，以前的僧人在砂岩上开凿出密密的格子作为饲养鸽子的地方。和需要收集鸽粪作为肥料的农民不同，修道院的鸽子数量要少得多，大多是作为信鸽饲养的。但是外面的世界似乎早已把这座修道院遗忘，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过来信了。凡不介意照顾这些鸟儿，这和清扫与打水工作相比要轻松得多。
在打扫鸽舍之前，按照白袍僧的吩咐，他先为客人送去了晚餐。黑面包、羊奶和一小块珍贵的蜂蜜。这是自从凡来到修道院后，第一次有客人到来。
这位旅行者也是一位僧人，据说他是受加蓝城兄弟会的嘱托来这里寻找一本古老的经卷的，顺便来看望一下自己师父的好友。
这个人穿着灰色的僧袍，年纪大概在40岁左右，他的脸上留着浓密的髭须。通常，凡对从修道院外来的人都很感兴趣，他时常央求农夫让他告诉自己干涸的河床那一端发生的事。不过这一位外来的客人，却让凡避恐不及。
灰袍僧有着一双凡看过最不像僧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不友善地上下打量着凡，仿佛要从他身上剜下些什么。凡不喜欢旅行者的打量，好在灰袍僧也不喜欢和凡交谈。大多数时间，这个外来者都待在圣堂。然而就是这个古怪而阴郁的人，下午凡却听见他与白袍僧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等他停下手中的事想要听个明白，争吵却又戛然而止了。
灰袍僧到来后，凡一直被师父指派去修道院西面的阁楼中寻找经卷。但是两天之后，凡确信修道院中并没有他所要寻找的东西。阁楼中的经卷虽然众多，除了部分残毁到不能成形的经卷外，凡几乎都已读过。对于灰袍僧所提及的经卷，凡并无印象。但是为了不让师父为难，凡还是仔细地把所有经卷又翻找了一遍。
今天就去告诉师父吧，那个人也可以启程离开了。
凡为鸽子的食槽里添上一些粮食，鸽子立刻争抢了起来。
如果不是为了食物的话，你们一定不会留在这里吧。没有书信可以传递，你们存在的意义又到底是什么呢？
凡这样想着，束紧了粮食的口袋。修道院的工作相当繁杂，凡必须赶在晚祷之前完成······
谋杀
白袍僧坐圣堂之中，他曾经那里度过无数个日夜，诵读经书，诚心祷告。不过，今天他第一次注意到圣堂中似乎多了不少其他的东西。窗外杏花传来微弱的香气、空中飞虫振翅的声音、拂过皮肤夹杂着砂砾的风。它们在过去的岁月中也是这样存在的吗？这些微小的东西打扰了他的修行，他们填满了安静的时间，就像是一场漫长的审判。焦躁侵袭而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信仰的动摇。
虽然无法知晓准确的时刻，但白袍僧知道已经过了晚祷的时间。终于在蜡烛快要燃尽之前，白袍僧听见了脚步声。他有些惊讶，但是立刻又被仿佛一块石头落地的安心感所包围了——是凡的脚步声，和自己一直听到的一样。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直到在颂经室的门口停下，接着便是漫长的沉默。
“灰袍僧已经死了······”
终于，凡艰难地说出了这样的字句。
他陈述着这个结果，但却掩盖不住自己的厌恶。
“凡，神站在你那一边。”
白袍僧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既然你已经知道兄弟会的阴谋，还是选择置身事外吗？师父，我对您来说到底又意味着什么呢？”
凡心中的怒火正在熊熊燃，被老师背叛的情感刺痛了少年的心脏。
“凡，我不能恳请你的原谅。在神的棋盘上，我们都是渺小的一颗棋子。我的罪孽就交给神来定夺。你的双手上也满是血迹了吧。”
“师父，诚如你所言，我的僧袍上有灰袍僧的血迹。但并非是我犯下杀戮的罪行。我只是调换了我们两人间的餐食罢了。”少年在说起这件事情时，冷静地仿佛在诉说星星移动的方向， “灰袍僧已经为他的罪孽付出了代价。”
“下毒吗？确实像是兄弟会的做法。”
“十年来，您教给我经文、知识与仁慈之心，但是对他人的怀疑与识别毒物的技巧确是我在更早之前从王宫就学到的。”
“是啊，我花了十年的时间还是无法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僧人。”
白袍僧感慨地说。
“那些憎恨我存在的人，比您更清楚这一点。”
少年回敬盲眼的老人。
“凡，我知道你被愤怒所包围，但是不要背弃神，离开吧，去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师父，神依旧会受到我的尊敬。但是是一个国王的尊敬而不是一个僧人或是一个流亡者的尊敬。”
凡坚定地说。
白袍僧沉默了许久，接着缓缓地说道。
“我做了预知的梦。我梦见王都的宫殿中，两头雄狮在厮杀，大火在圣堂中心燃烧，士兵们的鲜血浸透了每一块石板，无数的妇孺尖叫着从城堡中逃出······我很恐惧也很失望，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太瞎了，太虚弱也太老了，我已经无法再等到梦境应验的那一天了。你终究还是会去迎接你自己的命运。”
“师父您是出色的僧人，我丝毫不怀疑您的预言。如果那是我的命运，我便坦然地去接受它。大火终会有平息的时候，血迹将被鲜花替代。到那时，这个国家将会有一位新的国王。”
“凡，我的预知不是全能的。我无法告诉你在这之后的情景，无论你的选择如何，这里都不再适合你停留了。”
这一刻在凡的心中，白袍僧似乎又变回了一直以来慈爱的老师。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自己的人。
“师父······如果今天死去的人是我，你会怎样？”
凡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凡，无论今日是你或是灰袍僧死去。这世上都会多出两具焦黑的尸体。这是神安排给我的命运。离开吧凡，我有点困了······”
白袍僧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缓缓地走向了床边。
他听见凡不久后也起身，脚步声渐渐减弱。白袍僧知道他和少年不会再有相见的一天。
愿神怜悯凡，白袍僧祈祷。
那一晚，白袍僧睡得出奇的好。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海鸟，在钴蓝色的海上飞翔。最终他到达海岸，越过长满橄榄树的绿色丘陵。打着赤膊，肤色被晒得黝黑的少年们，追逐着他的影子欢笑着。那是他成为僧人后就没返回过的家乡。那里的阳光是那么明亮温暖，和他年少时记忆的一样。
尾声
衣着破烂的牧民赶着一辆马车在布满砂砾的路上前进着，后面还跟着数十只瘦弱的山羊。为了养活这些仅有的财产，一年之中，他们一家不得不在几块贫瘠的草场间来回迁徙。男主人见到独自行走在路上穿着僧袍的僧人，停下车来······虽然贫穷，但他们都是虔诚的人。
“愿神保佑，您要去往哪里？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顺路送您一程。”
牧民脱帽施礼，走向僧人。
直到僧人脱下兜帽，牧民这才发现他有着一张年轻的略带稚气的脸。
“谢谢你的好意，我要去往万城之城安洛利亚。”
年少的僧人合十双手放在胸前，微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