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做了长长的铺垫,以揭示《姽婳词》与《芙蓉诔》的对应关系和本质属性,《姽婳词》是明君贤臣的理想寄托,《芙蓉诔》则是奸佞当道的黑暗现实。
但回到《姽婳词》本身,却不只是如此,它背后的故事与内涵依旧值得深思。
写作特点
作者是一位“借鉴大师”,《红楼梦》的著名诗篇都有明显的借鉴色彩,比如《葬花吟》有刘希夷《代悲白头吟》和唐寅《落花诗》的影子,《秋窗风雨夕》则直接对标《春江花月夜》,《芙蓉女儿诔》是致敬楚辞,而这首《姽婳词》则是《长恨歌》的翻版。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经典篇目的借鉴不仅仅是写作手法上的借鉴,更借鉴了作品的内涵与精神品质。
首句“恒王好武兼好色”就与《长恨歌》第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神似,都点明了“色”,且满含讽刺意味。
脂砚斋说,书中所说“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不能实看这些话,否则“便呆矣”,还说“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
有些人认为,从史事看林四娘应死于抗清,“非与义军为敌者”(周汝昌《红楼梦新证》),说这首诗并不是为了打击流寇,其实是为对抗侵扰青州的清军。或者更肯定地认为“是指崇祯十五年十二月清军在未入关前一次入侵明境山东青州之事”。
对于这些,我无法深究,历史学家也达不成共识,但书中所说“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绝对口是心非,全书一层层云遮雾绕,把故事包裹进闺阁,嵌入儿女私情,一遍遍强调与政无涉,却山路十八弯地把怨世骂时写了出来。
作品分析
与《长恨歌》一样,《姽婳词》也分为四部分,与诗歌的起、承、转、合相吻合,以叙事的手法写了林四娘以身报君的故事。
[原文]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这是全诗的第一部分,对“姽婳将军”林四娘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刻画。
作诗之前贾宝玉说:“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
这里想说点写作方面的东西,贾宝玉在此提及了一个很重要的概念——诗体,一篇作品的体裁与题材当是相辅相成。林四娘的故事沉郁厚重,不是一首纤巧的近体诗所能承载的,所以须得古体,或歌或行,正如量体裁衣,“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
但是在清代,质朴大气的诗风已经式微,诗词已趋没落,旧体诗赋更为明显。这首《姽婳词》即使完全抛开《红楼梦》也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原文]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这是全诗第二部分,承接上文,写了“流寇走山东”的境况,这里特别需要注意诗中的用词。
《红楼梦》的文本中一直是花柳繁盛地、温柔富贵乡,即使最后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抄捡大观园,也让人觉得似乎没什么,很难与“白骨如山”、“血雨腥风”之类的词联系起来。
但事实是怎样的?
《芙蓉女儿诔》里的“太平不易之元”究竟有多讽刺,可以在《姽婳词》里感受一下。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每一词一句都极具分量,可以想像那是怎样的场景,流寇横行、白骨森森、黄沙鬼魅、腥风吹麦……看得人头皮发麻,恐怖电影可以照这个来布景了。
所以说,《红楼梦》的文本是假的,诗是真的,它们是风月宝鉴的正反两面,一面是红妆美人,一面是森森白骨。
[原文]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这是全诗第三部分,即转折部分,最大的转折在“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一句。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仍是满满的讽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忠义明闺阁”,众将士都踟蹰不前,明哲保身,却不期闺阁中的林四娘却愤起而战,以报恒王。
需要特别点明的是“闺阁”二字,《红楼梦》一直都在写闺阁,赞美“闺中女儿”,为什么要这么写?
在《王国维点评红楼梦》的笔记时我曾引过作者苏缨的观点:
因为贾宝玉处于审美的境界,他对女孩的喜爱不是站在男女对立的视角,而是清与浊、纯真与世故、审美世界与世俗世界的对立。
女孩们不用在世俗世界中周旋,她们生活在如诗如画遗世独立的审美世界之中,她们不是“一切社会关系总和”,而只是清清爽爽的一个自己。
“闺中女儿”是没有被社会所污染的,是本真的、清爽的,与贾宝玉所痛骂的“禄蠹”形成鲜明对比,这一清一浊,便是上篇所说的“礼教本然的样子”和“礼教黑化后的样子”。
“将士们”皆是追名逐利之徒,懂得权衡利弊保全自身。而闺阁中的林四娘等人却对恒王忠心无二,她们不懂得圆滑世故,只恪守本真的内心,恒王对她有恩,她就报之以义,这是最简单、最本然、最高尚的人格。
[原文]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这是全诗的第四部分,与前面相似,有“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的惨烈和“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的讽刺,两相对比,更加讽刺。
将“天子”与“文武”的形态刻画得如此丑陋可笑,我想没有比这更露骨更大胆的了,《红楼梦》前八十回能流传下来并出版发行,真得好好感谢后四十回的“兰桂齐芳”。
用了很大篇幅来写第七十八回中的这两篇诗文,我愿意称之为“红楼双璧”,它们互为表里揭开了《红楼梦》的神秘面纱。
还需要说的是,作者粗暴地将这两大篇文放在同一章中,且宝玉作完《姽婳词》就去写《芙蓉诔》根本不像之前的含蓄,连过渡转旋都没有,直接将两篇文相并立,有很明显的暗示意图,还有明显的仓促之感——时间不多了,还有很多话没说完。
是的,他还有很多很多没说出来的话,但我们却再无从知晓。
—完结 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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