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回中,晴雯夭亡,芳官出家,大观园里阴云密布,风雨欲来,然而七十八回则笔锋一转,写了“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这一回里有两篇长文,分别《姽婳词》《芙蓉女儿诔》,一刚烈一婉转,一乐一哀,这样的写法上是很特别的。这一回里对宝玉政治思想,贾政宝玉的父子关系以及清客的形象,宝玉对晴雯感情都有个很集中的体现。
先看写作背景,作者在写了抄检大观园,宝钗出园,晴雯等被逐等一系列事件后,闲闲提到“老爷因喜欢他前儿做的诗好……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及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叫你们做诗,宝玉须随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原来从贾政回来后,就已经多次带宝玉出席各种场合,并对宝玉的才华大为赞赏,淡淡一笔就带出宝玉并不排斥这种场合,反而如鱼得水。那宝玉在这样的场合里表现如何呢?书中写到“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倒拐了许多东西来。”兴高采烈之情,溢于言表。
要知道,晴雯刚刚被逐出,宝玉又梦见她去世,心头惦念不已。在这种情况下,他跟随贾政去赏菊吟诗并且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效果。这说明宝玉尽管惦念晴雯,但并没有影响他跟随贾政到达官显宦处卖弄诗才。卖弄的结果不仅贾政十分满意,就是贾政的同僚和朋友梅翰林、杨侍郎、李员外等人也都很赏识。这些人之所以赏识,自然是因为宝玉等人作的诗词被他们认同,合了这些人的口味。我们虽然不知道宝玉诗的具体内容,但能得到达官显宦的赏识,就说明宝玉的诗和他们的思想并没有原则的不同,甚至是一致的。这就从侧面上刻画出宝玉虽然幼时口称“禄蠹”,厌恶与贾雨村之流交往,但是逐渐成长起来他对官场有了不一样的见解,宝玉思想的变化是书中没有明写却必不可少的。
贾政回家后意犹未尽,又把三人叫来写关于林四娘的诗。起因是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 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因此让宝玉等人为此事做诗,歌功颂德。书中专门交代,贾政年轻时“也是诗酒放诞之人”,近看宝玉不喜读书,然而诗却写得不错,“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污了祖宗”。因此,贾政让宝玉等三人作不仅是为了颂圣,更重要的因材施教,引导宝玉的向学之心。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贾兰)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罢复寇仇?好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贾环)
绝句太短,难当叙事的重任,所以贾兰只能以点代面(玉为肌骨铁为肠),以虚代实(此日青州土尚香),显得有些散漫。贾环的五律“自谓酬王德”、“好题忠义墓”等句都写得很庄重,只不过语意稍有重复,所以整首诗显得平平,写兰、环二人自然是为了衬托宝玉。
在兰、环二人作诗的时候,宝玉一直在沉吟思索,这时就提出“似不称近题,须得古体”,清客们水准极高,立刻指出“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的确,有序的诗文一般都是长篇歌行,比如《孔雀东南飞》《赠白马王彪》《琵琶行》等。林四娘的事迹既已有序,歌行体比律诗绝句更为合宜,可以看出宝玉的水平的确高于兰、环二人。因此“贾政听了,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大言不惭了!’”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姽婳词》借鉴了《长恨歌》的手法,开篇采用简单的叙事或描写。长篇叙事节奏比起绝句、律诗要缓慢得多,如果不加转折,继续这么叙述下去诗就会显得冗繁,故而贾政在旁边的提醒“且看转的如何”就很到位。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读者的视野从眼前的美女转向沙场,但是一句从嗅觉写香,一句从力量写娇,加之前面一节的铺写,描写女子的句子已经不少,宝玉又续了一句:“丁香结子芙蓉绦”,在这里有一段极精彩的描写:
众人都道:“转‘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贾政写了,道:“这一句不好,已有过了‘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说那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转煞住,想也使得。”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呢。”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不系明珠系宝刀”。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笑道:“且放着,再续。”
贾政这段评论,注意到长篇不能靠辞藻堆砌,注意到转要转得快,煞要煞得住,是歌行体相当精要的说法,这才引出了“不系明珠系宝刀”,从而转向沙场。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
这段战争场景描写,极度阴森,力量很强,然而这个时候主角林四娘还没出场,所以宝玉接下来又说: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清客们奉承说铺陈委婉,贾政却指出:“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切中肯綮,引出了宝玉的最后一段。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浓桃艳李临疆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
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总的来看,贾政提醒宝玉的几个地方都非常精当,都处在宝玉颇为“自得”、没完没了地铺叙的关节点上,若不是贾政的提醒,只怕《姽婳词》的完成度不高。
在整个写作过程中,“贾政写了看时……”、“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述出,也最得体”、“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贾政道:‘还不快续,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吟诗、清客赞赏、贾政抄稿,每当清客们称赞宝玉时,贾政不时附议一两句,间或有一两句责骂和斥责的话,不过寓褒于贬,慈父爱子和乐融融。从诗的写作全过程和诗的内容看,贾政教育引导宝玉的目的达到了。
宝玉刚刚获知晴雯的确切死讯,就被“寻秋之胜”兴趣正浓的贾政找去,他兴致高昂地完成了一篇颂圣诗,直到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才想起晴雯,引起“杜撰”《女儿芙蓉诔》来。从上述写作背景”和“写作过程”,我们可以看出,晴雯之死对宝玉来说,虽然有悲痛、有怀念,但是远远不如贾政安排的同达官显宦结交来得重要。他作“诔”来纪念晴雯,正如他自己说的“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这句话一定程度上是他的真情流露,不能看作是随便说说的顽话。这样的宝玉是不是和我们印象中的多情公子有点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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