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蒙蒙亮,河坊街的青石板就泛起潮气。
我在桥头遇见老张,他腋下夹着两只竹篾编的提篮,正往运河边踱。
灰布衫的褶皱里藏满姜黄渍,倒像是泼墨山水画的裱边。
"倷伲杭州人挑菜,好比玉皇山挑泉水。"老张把箩筐搁在船头,说话间船娘已解了缆绳。
橹声咿呀搅碎河面晨雾,岸边茶馆的招幌还蜷在竹竿上打盹。
这二十年他总在渔市桥泊船,船尾叠着六七个湿漉漉的蒲包,里头的莼菜裹着晶亮亮的黏液,像养在琥珀里的碧玉簪。
老张的铺子藏在鼓楼斜巷,门楣悬着"宋嫂鱼羹"的旧匾。
进门便见白泥小灶蹲在墙角,铁锅被猪油养得乌亮。
他说杭州菜是水墨画,浓淡都在分寸间。
前日看他炖东坡肉,冰糖先得在砂锅里炒成琥珀色,五花肉要用稻草扎紧,黄酒须得塔牌八年陈。那火候更讲究,得守着紫砂罐听声儿——"咕嘟声密了减柴,稀了添炭,跟伺候月子里的小囡似的"。
有回雷峰塔飘来桂花雨,老张在案板上揉面,忽然说:"倷晓得西湖醋鱼该用草鱼还是鳜鱼?"未等我答,他手里的擀面杖在青石板上敲出脆响:"明朝张岱写《西湖梦寻》,说醋溜鱼'用活青鱼切大块'。可咱们城里水道四通八达,青鱼土腥重,倒是螺蛳岗的草鱼最肥美。"
说话间把面团擀得薄如蝉翼,撒上糖渍桂花,卷成白胖的筒儿往蒸笼里码。
立夏那天,他摸出个荷叶包:"尝尝这个龙井虾仁。"新摘的茶叶蜷在青瓷碗底,活虾剥壳留尾,过油时腾起白雾,茶香虾鲜竟融成雨前龙井的甘醇。
他说这是父亲留下的方子,炒虾得用生铁锅,火候到了虾肉会自己卷成弯月,"虾仁弯了,茶香就直了"。
最难忘是腊月里的酱鸭。
老张在院里支起竹架,肥鸭抹了八角和酱油,在西北风里晃晃悠悠。他说杭州人腌酱货要看云色,北风卷着碎云来最好,要是南风天就糟蹋了。
有天落雪籽,他抱出陈年酒坛,往我碗里舀了勺莼菜羹。
银鱼似的莼菜在羹汤里浮沉,恍惚看见苏堤春晓时,采莼女的木盆漂过六桥烟柳。
前年鼓楼翻修,老张的铺面被收作游客中心。再去河坊街,遇见他蹲在吴山脚下卖定胜糕。竹蒸笼冒着热气,他说现在做菜像唱戏,"油盐酱醋都成了脸谱"。
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竟是片酱鸭:"用老法子晒的,北山街梧桐树的影子当佐料呢。"
暮色漫过望仙桥,卖花阿婆篮中的晚香玉暗了颜色。
老张收拾家什说要回家,"今朝买了条草鱼,拿梅干菜蒸着吃"。背影渐渐融进巷子深处,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杭州菜是流水,今日这碗莼菜羹,明朝就成了雷峰塔的晚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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