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电话铃响起。轻柔的《茉莉花》,一遍又一遍。祝大夫被惊醒,慵懒地伸手拿过电话。午夜12:40,李淑霞。她突然就不愉快了。接通,不说话,听那边的声音:“主任,手术,剖腹产。”听不出任何情绪。
“非要,三更半夜做,等不到天亮?”
“急诊,刚到,情况紧急,估计不行,”对方简短的回答。
“手术室的叫了没?”
“叫了”。
她“啪”地挂了电话,用力丢在一边,手机在柔软的被子上跳了一下才安静下来。她接着躺下。昨天李淑霞还为抢病人和她吵了几句,一个年轻人有能耐你别叫我阿,你自己去做啊。别看毕业才两年,专业水平不行,倒还挺蛮横的,除了脾气,你水平也跟着涨啊,她想,她越想越忿忿不平了。可是,不高兴归不高兴,还得起来,还得给他去擦屁股。谁叫一个妇产科就自己一个人拿得下剖腹产手术呢,谁叫自己是主任呢。若真要出了事,自己还得擦更多的屁股。
手术室外,病人家属在过道里焦急的走来走去,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在无声哭泣,旁边放着包好着的小毛毯。估计是婆婆。男的大声叫:“哭的啥啊?大夫一个一个都来了着!”劝慰与责备并存。妇人不作声,依旧低头小声啜泣。见她过来,男的急忙掐灭了手里的香烟。这二十几年,这些情景见多了,几乎每天都遇到。现在她一点都无所谓,真的无所谓。进更衣室,换手术服,进手术室。准备工作尚未完成,还在等待。一看便知是麻醉师还没来。她走到病人身边,查宫口,1指,还太小。听胎心,180次每分。羊水早破。头盆不称。情况真不妙。她告诉自己。
“麻醉快来了没?”她问李淑霞。
“已等了半个小时了。”
他拿过电话“喂,总值班吗?哦,张院啊,赶紧叫一下麻醉,我们等了半小时了,情况紧急。”——啪,她挂了电话。
五分钟后,麻醉师黑着脸喘着气进了手术室。
一切按常规进行,一切顺利。对她而言,剖腹产已不具有难度,他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程序,是一个又一个的新生命,是一笔又一笔的手术提成,是病人一句又一句的感谢,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展示。这种时候,在妇产科所有人面前,他绝对是领袖,是权威,她才会有一种成就感。为了保持这种成就感,维持这种地位,只要有手术,她会尽力参与,尽力从头做到尾,从手术的第一刀到缝合的最后一针,她一直不让给别人。若妇产科有第二个人也会做这手术,不就像一群羊里突然又冒出一个头羊来,会严重威胁甚至挑战她的领袖地位。所以,不管自己心里多不高兴,对别的同事多有成见,只要有大点的手术,她都会出现的,权威是一方面,提成是另一方面,经济与精神不可或缺嘛。
家里灯还亮着,躺回床上,却睡意全无。凌晨三点,偌大一个房子里,除了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的嘀哒声和自己呼吸的声音外,全无半点声息。虽灯光明亮,洒下淡淡的黄色的柔和的光线,铺满卧室的每个角落,但祝大夫还是感到了孤苦。是的,孤苦,这个时候,突然冒出的这个词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让她无力反抗,无力挣扎。五十年似乎一下子都交给了命运与无助。窗外漆黑一片,屋内灯光灿烂。而这似乎就是她当下生活与理想生活的对照。家是有,但准确点只能说是有房子,自己是家里唯一的住户。钱也有,折子上有六位数的存款,可自己还是找不到当年领三十多元工资时的欢愉,车也有,可自己连老家都不常回…….一切的丰富都是自己的,却似乎又与自己关系不大。心里,如房子一般始终空荡荡的,没有声息的生活也许是对生命的一种消磨,或者是一种践踏吧。那些年,有他的日子,三十岁的日子,二十岁的青春,十多岁的爱恋…….那些夜晚温暖的等候,羞涩的牵手,漫长的爱恋里,他与她一路相随,可而今…….房子是空的,心是空的,伸出手,再也抓不住那些过往,再也没有他夜半三更在灯下等她归来…….祝大夫喉头有些发热发堵,两窝泪水便窝在眼角,缓缓滑落了…….
睁着眼睛熬到了六点半,窗外已阳光明媚了,她索性起床,洗漱完毕,已近七点。离交班还早,自己品茶吧。4000茶具是几年前买的,只偶尔用用。茶叶是上个月邮购的新产铁观音,前两天泡了杯尝了一下,还不错。于是,祝大夫摆开茶具,烧水,沏茶……阳光从落地玻璃上照进来,柔和而温暖,两米多高,四米宽的落地玻璃,透光、明亮,祝大夫品着茶,阳光洒满了房间,也均匀的洒满了窗外的草坪。昨夜的困顿与不安便在一缕缕的阳光里逐渐褪去,如同那些阴影,有阳光,便自然消退,而我,只需要阳光,她想。下楼,五分钟车程,已到科室。
交班会开到一半,香爱华慌慌张张的推门进来了。祝大夫斜眼看了一下,继续开会。看大家都在,香爱华红着脸在旁边悄悄坐了下来。祝大夫安排了各项常规工作,产房手术室卫生,交接班事项,科室医用材料的领取与保管,护理部对病人的态度……总之,拉拉杂杂,老生常谈,繁琐不堪。其间,有两个病人家属直接推门进来问病人的情况,祝大夫毫不客气的打发了出去。今天开会两个人迟到,本让她不高兴,可不好直接发作,而病人家属直接推门而入无视她正在讲话,更触发了她的不快,她也便不能客气地打发他们了。最后,她特意强调了会议纪律:不得随便迟到,不得缺勤。顺势重重看了香爱华一眼。
今天祝大夫自己值班,24小时的全班。从早八点一直到明天八点,中间不休息,今天逢集(约定俗成的赶集时间,商贩多,赶集的人多),病人自然也多。小地方,除了急病人,多数人趁着看病,顺便给家里买些零碎日用品回去,或是趁着赶集,来医院看看病。祝大夫一早上看了十几个门诊病人,收了两个住院病人。如果下午能再收两个,自己的床位便住满了。只要床位住满了,这个月的奖金肯定能封顶,想到这里,祝大夫会心的笑了笑。这几个月,自己奖金月月封顶。月月封顶的,全院都没几个,妇产科她当然是独一份了。想到别人看到工资条时的羡慕眼神,自己心里真是舒服。在妇产科,我祝云萍还是最响亮的一个。收入、地位都是。
自新院长上任后,大刀阔斧改革了收入分配方式。取消了挂号提成,开单提成等在前任手上运行了十几年的方案,一夜变为挣基数拿奖金的新政策。基本思路是大夫挣够自己的工资数,多出来的部分按照一定比例以奖金的方式发给大夫,每月两千元封顶。也就有了多劳多得少老少得按劳分配的意思了。可是,这样一个乡镇医院的病人是有限的,有收入的前提是有病人。于是,为了有病人,大夫们便只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有些名望或者人缘广的老大夫当然不缺病人,比如祝大夫,外科的李主任。可像李淑霞一样工作不久的新人就难了,似乎只能守着基本工资过日子了。
每年秋后到开春的这几个月,是妇产科病人最多的时候,主要是去外地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其他几个月里,他们会在外地医院生产可这几个月,到了打碾麦子的时候,到了手药材的时候,到了过年的时候,打工者都会像候鸟一样携妻带子回到故乡。也就够祝大夫她们忙一阵子了。可是,医院的床位也是有限的。倒不是因为医院办得不够大,主要还是平时办大了也是闲置着,只有这短暂的三四个月人满为患。各科室一个样子。所以,要让有限的床位给自己带来最大的收益,自己就要“占床”。所谓占床,就是在自己没有新的病人入院之前,原有的病人尽量拖着不办出院手续,有新病人了,再办出去,这样,一出一进,床位才是自己的,病人才是自己的,收入才是自己的。祝大夫的病人当然是科室里最多的,她今天当然也高兴,床终于又要满了。满了好。当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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