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逸
1.
初次见到向珊,约莫是在三月初。
彼时,玉兰花已落了满地,枝条间尚未抽出新芽。杭城的春寒仍有些料峭,西子湖畔依然蒙着一片灰白。
可见面那天,向珊穿着一身艳红,灿烂得几乎要灼伤了我的眼,却也同时摧枯拉朽般地驱散了冬季残留在我心头的寒意。
后来我想,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她的身影便烙印进了我的生命。
2.
向珊与我之间,是读者与作者的关系。
我平时爱在网上写些文章,好歹算是有了点人气。向珊是我的读者,听说我也在杭州,便约我出来见面,想给我讲讲她的故事,希望我能把它写出来。
送上门的素材我自然不会拒绝。萍水相逢,不过是我用一壶酒,换你一个故事而已。
见面的地点定在了西湖边的一间咖啡馆。甫一见面,我也没作他想,只是拿出本子准备记下向珊的故事。
向珊告诉我,她曾寻死觅活地爱过一个负心汉,大学毕业后为了所谓的爱情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辛苦打拼。她为那个男人背负了一大笔债,也为那个男人生了个孩子。男人弃她而去后,她把孩子送回了老家,又问亲戚借了笔钱开了个服装店,这两年总算有了些起色。
我有些惊讶,问她:“你已经有孩子了?”
向珊轻笑起来:“看不出来么?”
我抬头仔细打量向珊。
也不知是咖啡馆灯光昏暗得缘故,还是向珊原本就保养得宜,她的脸上丝毫不见贫苦岁月侵蚀的痕迹,更是看不出她已为人母。只见向珊微微歪头,那长发便如水一般漾了起来,看得我的心神也随之一阵一阵地激荡。
我感到有些尴尬,咳嗽一声低下头:“那个,你的故事让我很有感触,也给了我很多灵感,我会以你为原型写一个姑娘独自奋斗的故事的。”
向珊却不同意:“奋斗的故事也太多了点吧,能不能写个不那么俗套的?”
我反问:“难道写一个服装店老板娘卖黑心棉的故事?”
向珊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像是那种黑心肠的坏女人么?”
我看着笑靥如花的向珊,忽然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那不如就写个爱情故事吧,女主角干脆就叫向晓珊好了。”
但话才出口我就后悔了。向珊希望我写的是她的真实故事,而不是一个仅仅女主角名字与她相似的爱情故事。更何况,我写故事一向用的是第一人称,总免不了让人家觉得我在吃她豆腐。
却没想到向珊拍手叫好:“你竟然连名字都起好了,向珊,向晓珊,真好听。我就喜欢看些风花雪月,什么拼搏啦热血啦奋斗啦,这些都是你们男人该做的事。”
我这才明白过来,大概向珊也没指望我真的会尽心尽力写她的故事。无非是孤单久了,便随意找个人倾诉。
我对向珊说:“你放心,我回去后就开始写你的故事。我会尽我可能给你,不对,是给女主角一个圆满结局的。”
3.
写作的时候,我习惯关闭一切通讯设备,给自己营造一个安静的写作环境。
在这段时间中,我会想象自己就是故事当中的主角,然后去拼搏去奋斗,或者爱上故事中那些坚强而美丽的姑娘。
所以,我在与向晓珊的爱情中沉沦了。而我越是写作,向珊的身影就越是和故事的女主角重合。
因此,虽然我不喜欢半途而废,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开始写另一个故事,以此来转换心态。
当一个礼拜后我打开QQ时,我收到了好多条未读消息。细看内容,竟然都是向珊在问我她的故事写得怎么样了,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到读到自己的故事。
我心中一紧,也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赶紧赔礼道歉,想了想还是决定撒个谎,告诉向珊自己之前一直在专心写她的故事。
这回反倒是向珊有些不好意思了,发来一个羞愧的表情:“没想到你是在专心写作,是我打搅了。”
可向珊一道歉,我又感到一阵内疚,于是也忙不迭地道歉。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聊着聊着竟鬼使神差地说要请向珊吃饭,顺便让她看看故事已完成的部分。
向珊拒绝:“你是作者,应该我请你吃饭的。”
我同样拒绝:“你是原型,你提供了素材,应该我请才对。”
推来辞去,终于还是向珊略胜一筹,周六晚上由她请我吃饭。
下了线,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期待的感觉。下次见面她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她会满意我为她写的故事么?她会和我讲更多她的故事么?
在期待中,周六很快到来了。那天,我早早地起床,对着镜子好一顿收拾,可转念一想,我又不是去相亲,为啥要这么费心地打扮呢?
是了,这只不过是对于自己读者的尊重罢了,我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安慰好自己,我循着向珊给我的地址来到她的服装店里,却没想到向珊还在忙,只好坐到一边等着。
闲得无聊,我便观察起向珊。
向珊打电话进货发货,向进来店里的客户展示布料和成品,也给客人推荐衣服然后收款结账。万万没想到,向珊看着柔柔弱弱文静内秀,处理起店里的事情竟自然有一股雷厉风行的气势。
好不容易等向珊忙活完,时间已有些晚了。
向珊满脸歉疚,我却感觉自己满载而归。因为我在这天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向珊,甚至我的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诉自己,我所欣赏所喜欢的就是向珊这样的女性。
吃完饭已有些晚了,向珊便开车送我回家。下车前,向珊忽然喊住我,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她前段时间老催我写她的故事。
我说不知道。
向珊说:“我开始找上你,本来也就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可没想到你说会给我的故事安排一个圆满的结局,让我突然就有了一种期待,也就有了几分迫切。你可别介意哈,我相信你能写出一个好故事的!”
我盯着向珊的眼睛,只觉得那瞳孔似有无限魅力。我下意识地说:“你想倾诉的时候尽管来找我,不要当我是树洞,而是把我当成朋友。”
向珊说好,然后展颜一笑。
这一刻,我只感觉月光变得璀璨,而千树万树的花都在夜空下盛开了。
4.
大概是因为我那番话的缘故,向珊真的常常主动在网上找我聊天。每一次的交流我都会对向珊有进一步的了解,而随着了解的深入,我发现自己愈发期盼着向珊来找我。
不得不承认,我喜欢上了向珊。然而总是有另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不断重复,你和她是不可能的。她比你大,还有了孩子,所有人都会反对。
我理智上抗拒着与向珊的交流,可又本能地渴望着与向珊更多的接触。甚至隐隐约约之间,我觉得向珊大概也对我有些好感,不然为何总是主动找我而不找别人。
又一个周末,我正趴在桌前苦思冥想。却没想到向珊忽然打来电话说,她给客户送货回来,正好路过我家,看着天气不错就想去西湖边逛逛,希望我能给她指指路。
我刚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起来。
向珊敏锐地察觉出了些什么:“你在忙吗?那我就不打搅你了,我自己随便逛逛就回去了。”
下意识地,我脱口而出:“不忙不忙,你在哪我现在就来找你。”
向珊说了地点,我想也不想便夺门而出。
今年的春天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
还是三月中,屋外便已是阳光灿烂。和煦的春风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孩子的玩闹声与卖艺的曲乐声不绝于耳,而向珊正在这一片灿烂中等我,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妙。
可到了地儿,远远地看到树下娉婷而立的向珊,我又迟疑了。我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来见向珊,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心中的情绪,做出一些让两人难堪的事。
但向珊却已经发现了我,开心地打着招呼向我小跑过来,头发在空中一颤一颤,带着我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
我领着向珊逛西湖,给向珊介绍苏堤白堤,介绍宝石山,介绍雷峰塔。但我总觉得和向珊这样漂亮女性走在一块儿怪不好意思的,老是想着会不会有人错把我俩当成情侣,便离开向珊远远的,向珊靠近一步,我就退一步,尽量让自己不紧挨着向珊。
向珊不乐意了,抱起双臂蹙眉道:“你干嘛躲着我,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我赶紧摆手,却又支支吾吾,心里的想法却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向珊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们才刚认识不久,我却总是麻烦你占用你时间,是我的不对。”
我急得抓耳挠腮:“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可憋了半天,我还是想不好该怎么解释我心中那龌龊的想法。
向珊微微偏过头看着我,看得我心虚不已。
正纠结着该怎么解释,向珊却忽然摆摆手:“算了,既然你不是这个意思就算了。”
我长出一口气,冷不防向珊又开口问道:“对了,我的故事你写得怎么样了?”
这一下又把我给难住了,我想来想去,还是实话告诉向珊,她的故事我还没写完,我甚至打算用第三人称重写一遍。
向珊却好奇:“你不是一直用的第一人称吗?这样才有代入感呀!”
我多想告诉向珊,我害怕的就是这种代入感,我甚至都已经深陷其中。但我只能摇摇头,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
可向珊似乎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些什么。她突然站定,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一个人越想隐瞒什么,就会越表现出对这件事的在意。”
我开口想辩解,却发现一切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我内心纠结之时,向珊又摇了摇头:“算了,本来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吧。”
可我并没有感到轻松一些,因为我忽然发现,我与她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刚认识时更为遥远。
5.
去西湖的那天,最终以向珊的突然离去草草收场。
我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可我又不知道到底错在了哪里。心里苦闷,我便找朋友喝酒。喝多上了头,有些话就不自觉地吐露出来。
我和朋友说我喜欢上一姑娘。
朋友问我这句话的重音该放在哪。
我没理朋友,继续说,那个姑娘大概对我也有些好感。
朋友问,漂亮么?
我打了个酒嗝,又长又直,贼漂亮,真他娘的漂亮。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说的是头发,你别想岔。
朋友嘻嘻笑着,你不说我还不会想岔呢。这不是挺好么,你情我愿的那就在一起呗。
我说,可是有一个问题,她比我大,大那么三五岁。
朋友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不对是赛公主。
我深以为然,又一拍巴掌说,对了,还有个小问题,她在老家有个娃。
朋友沉默,我也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灌下一口酒,拍着桌子大哭:“是吧?是吧?毕竟她年纪比我大,毕竟她已经工作了好几年,毕竟她还有了孩子。我越不过这个坎,是我越不过这个坎啊!”
朋友还是沉默,只是跟我一次又一次地碰杯。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我已完全记不清,我只知道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头痛欲裂,手机还莫名其妙地欠了费。
这样也好,免得让我再起心思去打扰她,也刚好给我安静思考的机会。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也思考了两天两夜,可还是找不到答案。第三天的早晨,我的手机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有个好心人给我冲进了一百块话费。还没来得及高兴,我又收到了第二条短信。
那是向珊发来的。
第一句话是,因为我的手机一直停机打不通电话,所以给我冲了点话费。
第二句话是,她准备走了。
我浑身一震,那几个字仿佛凭空漂浮了起来,发出血红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
她准备走了!
我震惊,我疑惑,我不安。
我拿起手机,颤颤巍巍地解锁。打开微信打开QQ,没有异常;打开短信记录,没有异常;打开通话记录——
十八个去电,一百多分钟的通话时长。
我一瞬间明白了过来,是我越界了,原来是我越界了。而一旦越了界,那就再没可能退回起点。
我发了疯一般跑出门,拦了出租车直奔向珊的服装店。一路上,我不停地给向珊打电话,然而毫无疑问,对方已将我拉黑。
好不容易挨到目的地附近的路口,我早已等待不及,推开门下车就跑。
我将司机催我付钱的叫骂声甩在身后,跑过斑马线与红绿灯,跑过一辆辆在我身边急刹和鸣笛的车,跑过拥挤的人群。最后,我跪倒在向珊紧紧关闭的服装店门口,泪流不止。
我的手机忽然震动,我赶紧掏出来,那是向珊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
那么,再见。
6.
写完这个故事以后,我把它拿给朋友看。
朋友问:“你怎么又用第一人称了?而且,你不是答应要给她一个圆满结局么?”
我耸肩:“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圆满的结局,就算有,那也是别人的故事。而这,才是我和她之间的故事。”
朋友又问:“所以,你还是对她有想法?可她还会看么?”
“她会看的,一定会。”我笑了笑,“但我和她之间,到这儿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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