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5章
新祸接踵至
连载08
原来,杨淑英的姑姑杨若心,在上海法租界和颜宝惠在同一教会聚会。在一次查经聚会上,杨若心认出,颜宝惠就是侄女杨淑英婚礼上,那个气质不凡的伴娘。
杨若心在给侄女杨淑英的信里说,颜宝惠在未婚夫殉国后一直单身,让杨淑英留心帮她物色男朋友。
两年前,董梦鸿和杨淑英在杭州湖山堂举行婚礼,颜宝惠是伴娘,徐永道是伴郎。
杨淑英婚后不久,在笕桥中央航校子弟学校当老师,住在航校教官宿舍楼,礼拜天常去笕桥堂,在教会里认识林浩恩。
这天,杨淑英在昆明圣三一堂巧遇林浩恩时,心中一闪念:眼前这位林工程师,不正是作颜宝惠的男朋友的合适人选吗?
寒暄过后,她问林浩恩:“林弟兄,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是。”他一脸倦意地回答。
“你过而立之年了吗?”她问。
“再过几周就满三十。”他答。
“不想成家?”她问。
“成不了家。”他答。
“没遇见合适的人?”她问。
“是。”他表情异样地答。
“林弟兄,我姑妈在上海法租界有位教友,今年二十七岁,和你一样,留美回来,她品貌学识,可谓百里挑一。她在我们的婚礼上当过伴娘。去年,她的未婚夫在淞沪空战中殉国,她执意独身。姑妈觉得,她条件这么好,年纪轻轻独身挺可惜,让我替她物色合适的人。”
“她叫颜宝惠?”他听了,迫不及待地问。
“正是,你认识她?”淑英问。
“岂止认识,她是我妹妹的同窗好友。”他没好意思说,颜宝惠是他暗恋的人,也没提徐永道的托孤信。
“杨姊妹,你能告诉我,她的通信地址吗?”他问。
“当然。”杨淑英爽快答应。
“还有,杨姊妹,请转告姑妈,不必费心替颜小姐物色男朋友,我联系颜小姐,她的事,我负责。”他叮嘱说。
杨淑英见林浩恩这番举动,马上明白他的心思,说:“放心吧。”
林浩恩回住处,动笔给宝惠写信,用航空快件发出。
他在信中,聊聊数语谈及从武汉到昆明的过程,其余篇幅都用于表达得知她平安在上海的喜悦之情,还有得知她下落之后的感慨激动。
信是中文写,只把他不好意思用中文表达的部分,用英文写。
他写道:“得知颜小姐至今追念永道兄,依旧小姑独处,吾甚敬佩仰慕。但是,转念想到,颜小姐孑然一身,在乱世孤岛谋生,又使我心难安。诚心而论,自杭初见,you have been intimately in my mind,the mind
of a single man,the mind of your admirer.”
这句英文用的intimately,有“私下地,熟悉地,亲密地”等多重含义,他想表白的是“私下地”和“亲密地”。
这句中英文合起来完整的意思是:“自杭州一见,我就偷偷把你藏在我心里,一个单身汉的心里,一个仰慕你的人心里。”
颜宝惠收到这封信时,已是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旧历大年三十。此时,林浩恩已从昆明,坐卡车一路颠簸,抵达此次从武汉撤退来云南的终点站垒允。
垒允,在飞机制造厂搬来之前,只有十来户傣族村民,宛如世外桃源。然而,虽风景秀丽,却难使千里之外的初来者享受到惬意。
林浩恩抵达垒允当天半夜,水土不服,受风着凉,高烧昏迷不醒,被送到与垒允仅隔一条南宛河的缅甸南坎教会医院。
在缅甸事奉多年的美国宣教士Mark
Seagrace(马可· 斯格瑞思)医生是这家医院的院长。那天,他亲自给林浩恩诊治。
林浩恩生病住院期间,得到这些年来少有的宁静和清闲,他在心里清理很多事。之后,下决心,写信向颜宝惠求婚。
不料,他痊愈出院当天下午,喷着血红太阳旗的日军飞机,幽灵般袭来,轰炸设在垒允的飞机制造厂。他的一个同事和几位工友被当场炸死,他看见有个人的断腿,连着右脚,挂在一棵瑞丽茜树枝杈上,这人的身,不知去向。
这一幕使林浩恩头晕心颤。
当他趴在地上躲避时,被炸碎飞来的一块玻璃击中额头,鲜血流在他的手臂上,从手臂流在地上,他当场疼晕过去。
等他醒来,已夜幕低垂。
他发现,自己又躺在上午才离开的医院病房,缠着白色绷带的头隐隐作痛。
他担心头部受伤,致使大脑受损,使智力和记忆力变弱,就让来探望的同事带一本高等数学书,他挑选几道比较复杂的微积分题,以正常速度解答出来,让同事批改,结果全对。
他还不放心,又在白纸上,用英文默写诗篇第一百一十九篇全部经文,这是他在美国留学时,与好友Joel Livingstone(约珥)比赛,看谁先背出这首诗篇的全部经文,下过狠功夫背下来的,最后,他和约珥几乎同时一字不拉背下来。
过后,约珥告诉他实话。原来,约珥从小就背过诗篇第一百一十九篇,而林浩恩是去美国留学后才开始读圣经信得主。
尽管林浩恩用数学和诗篇,验证自己没有被日军飞机炸傻,但是,他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出院后,又躺回病床,所思所想,已不再有出院之前向颜宝惠求婚的强烈愿望。
这次与死亡的碰撞,使他意识到眼下可怕的景象。
开战以来,他见过很多被炸死炸伤的人。但是,目睹别人死在眼前,与自己被炸得头破血流,差点儿被炸死,感受有天壤之别。
这次他被炸伤,还有目睹别人那只挂在瑞丽茜树上的断腿,使他改变很多想法,包括结婚成家。
他不愿因结婚而使战争中再填多一个孤儿寡母。
他决定,放弃向颜宝惠求婚,也不再给她写信。
他不想把此地可怕的情形告诉她,又不想撒谎说好听话。
他清楚地意识到,垒允并不安全,不知哪天自己会命丧黄泉,他不能为了自己而让她离开安全舒适的上海法租界,来边陲小村垒允,与他成婚。
如果他和徐永道一样是死在日军手里,岂不是让她再次遭受失去未婚夫的痛苦。再说,她来垒允,也可能被日军飞机炸死炸伤。
既不想连累她,还写情书给她,岂不是玩弄她的感情。
他想,还是不给她写信为妥。然而,他又发现,自己进退维谷,他已让杨淑英转告姑妈杨若心,不再替颜宝惠物色男友,他会负责。
可是,现在,他却负责不了,岂不是食言?
他不知道是顺其自然,听之任之,还是再告诉杨淑英,让她姑妈帮颜宝惠物色男朋友。
还有,在上封信里,他跟颜宝惠说过,他到目的地后,会再给她写信,如果不写,岂不是失信?若写,该怎么写,第一封信写得如和煦春光里吟诵抒情诗,第二封信却忽如寒冬阴霾多令人难堪,不冷不热也不合适,不继续表达爱慕之情,已是对她的冒犯和不公。
他躺着病床上想了许久,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灵感闪现。
他想起在昆明买的明信片还余几张,如果给颜宝惠发一张印有滇池湖光山色的明信片,如此可以代替写信,既不算失信于她,又不会因字句不妥而尴尬。
明信片上,他只用英文写两句话:“Miss Yan, I have arrived at the destination safe and sound,thanks to the mercy of God.
Let me know if you need help.”
他很欣慰,自己找到合宜方案,又很失落这样做的后果。
他没有履行徐永道的托付,心理承受重负,错过求婚时机。
他不知战事将会怎样,他宁愿承担负疚感,也不想让她爱上他,又失去他。
他想:“知道她下落就好。她在上海法租界,日子安慰,无空袭之忧,她现在过的是我无法给予的平静安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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