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風始终是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改变过。
这种状态,他自己厌恶,却深陷其中。曾经会被周围的声音影响,同样认为孤独是可耻的。自己是可耻的。但是后来渐渐渐渐,就不再这么认为了。因为自我意识太过明显,知道的不过是,不可能改变了。自己身上存在的缺陷。它们会伴随自己一生。或者是生生世世。
消失不再又复回。
就是这样。
品風的名字中有一个繁体字,是他自己坚持改的。不愿写成普通的那个字。因为觉得太过普通。这不过是他小小的坚持。
没别的意思。
品風的孤独首先来源于自己的身世。母亲是被抛弃的,自己没有选择权,跟着母亲一同飘荡。几年过去了,母亲染了病,死去了。品風伤心又觉得解脱。似乎终于可以远离母亲的固执了。
他就逃离了工地,跋涉了几个省份,回到老家。父亲所在的老家。品風离家时才八岁,回到家已经十八岁。但是老家的一切他都不曾忘记过。一点一滴,每一条河,每一块地。还有父亲的面庞。
他看到家门口的那个女人,在晒温和的阳光。一个女孩,帮着她一起。她们在弄一团毛线。那个女人长相一般,但比母亲年轻。风吹日晒,农活沉重,也糟蹋的不成好看的样子。女孩穿着红棉袄。小手红扑扑的,似乎长了冻疮。
冬日严寒,品風身上也穿的单薄。他双手插着口袋,纽扣还留着一个是解开的,露出一块脖子。被风吹着。
他远远地看着她们,不走近。那个女人会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他。她根本不认识他。
品風一直那样站到了傍晚,直到听到了突突突的摩托声。父亲回来了。那摩托上,溅满了泥,反光镜没了。镜下的塑料支架还竖着,孤零零的。
他在品風面前停了下来。问他,孩子,你找人吗。
品風不说话,定定地看着这个已经老去的男人。
他也打量着这个少年。突然眼角有了变化。
品風却跑走了。
离开这个村子,坐最后一趟夜车去了省会。又转了火车去往附近最大的那座城市。
父亲到底也没试图追上来。
品風在乡间的路上跑了很久很久,跑到脸红耳鸣,头皮都发了麻,止不住流口水。耳鸣,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回来的究竟对不对。但他知道现在是彻底地离开了。彻底地成了孤儿。
到了城市之后,他依旧在工地上干活。小小的人,瘦弱的胳膊。爬高上低,板砖挑泥。他话很少,只知道干活和吃饭。甚至在工钱结算的时候都不愿开口多说一句话。
身边的叔叔伯伯哥哥们,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儿。他们夜间的嘻嘻哈哈有时还会开上几句他的玩笑。
这样的生活,品風又承受了两年。
两年之后,品風就二十岁了。二十岁的他,依然孤独到已经不知道孤独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看了一点书,知道一个词,叫心为形役。他看到它时,默默地念着这个词。不小心多念了几遍,爱上了这个词。心为形役,他想,多么美的发音。多么无奈的处境。
但这个词来自哪,他不知道。他能接触到的书太少。
看书时的品風是高雅的。放下了书,他就又变得沉默孤僻。他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没接触过任何一个女孩子。书中的描写,开始让他内心更加骚动不安。这骚动,从多少年前就开始了。极度的空虚,他才开始接触书籍,那些地摊上的,厚厚的盗版书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有了第一次的自我安慰。那感觉多么神奇,飘飘欲仙。但他得提防着,生怕被周围的人发现。后来就一次次的,没有戒掉的可能。
二十岁之后的一天,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掉下了一个人。那位大哥,四十岁了,平时待品風挺好。虽谈不上亲近,但也从不刻薄。偶尔从家里带来的东西,还会分给品風一点。品風一直在内心与他亲近。
而他却犯了地下的小人,被拉近了阎王地府。
品風亲眼看到了那一幕。惶恐在那一刻攫住了他的声音。
满地的血,散开的脑浆。
他掉转头跑了。跑到风灌满了整个喉咙与口腔,跑到脑袋轰鸣,四肢发软。就像很多年前的那次奔跑一样。
一头趴在了夜间的某条马路边,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没有力气再跑。
他所有的钱都缝在了自己的内衣口袋里。他决定再也不回那个工地。
那晚,他最终撑起了自己已经瘫掉的身体,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抬头望着这座城市的灯红酒绿,想着那位大哥的老婆孩子现在应该在家里放声大哭吧。也许,她也会想不开抹脖子上吊什么的。
他继续往前走,想着自己那几本书,还留在工地。
想到了书,他又感觉到了自己的欲望。
品風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钱,那个地方依然鼓鼓的。他挺直了背。最大的支撑没有消失。
他走进了一家服务型的理发店。
老板娘看到他的样子,露出嫌弃的神情。但没有太多的怠慢。叫了一位姑娘。那姑娘长得难看。
品風没有嫌弃她。那一晚他对她很好,虽然没有说一句话。搂着光滑的姑娘睡觉,他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可是手边的肌肤,发烫的温度,又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刚才发生的,如此愉快。如此满足。
第二天早上,品風醒来。钱却没有了。一份钱都没有了。姑娘也不见了。
他没有吵嚷着索要。被老板娘骂出门之后,走在街上。
他遇到一个老人,一个点痣的老人。老人的凳子上坐着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露着背部,T恤掀得很高。龇牙咧着嘴。老人正拿着手里的一根小细木棒在年轻人背上转动着,像在雕刻着什么。
品風站在老人身边,专心地看着。
老人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作品。
品風想起自己脸侧也有一个很大的痣,上面还有一两根毛发。
他轻轻怯怯地问老人,去掉一颗痣要多少钱。
老人说,不贵,才十块钱。
老人看品風沉默着,又说,我这么便宜的,全中国都找不到了。你信不信。他说着捋了捋他发白的长胡子。
品風还是不说话。
老人叹了口气,拿起放在别人窗沿上的药水,一个很小的瓶子。一整排很小的瓶子,但长得不尽相同。
我这么便宜,是因为我女儿是开美容院的。我这些药水,都是从她那里拿的。
他意味深长。
说完又将手里带着棉花头的木棍伸进了药水瓶里蘸了蘸。
品風看着年轻人背上的黑痣神奇般的消失,几秒的功夫。
他还是低头走了。
老人在后面叹了口气。
他不明白,品風并不是嫌贵。
他只是突然觉得,那一颗痣,或许不需要去掉。
生命如此短暂,我们何以为继。
他不自觉的发出这句话。不知道是从哪里看来的,也可能不是别人的话。不过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那一夜,他走到市火车站。即使是深夜,人群依然密密麻麻。他在这人群中找到一方空地,蜷缩在那里,静静地等待了一夜。等待黑夜的过去。睡了一觉。醒来,感到饥饿。他没有动,依然等待。
直到天亮。
天亮了,他从车站走出来。蓬头垢面,眼神涣散。他像一个远古的拾荒者。
品風摇摇晃晃地走着,身体已经有些站不稳。
倒在了阳光之中。人群吓得惊叫。
醒来,在一个陌生的屋子,家徒四壁。
屋里没有人。品風揉着发痛的大脑坐起身。
出了门,发现门口坐着一个人。他坐在石阶上,正抽着烟。品風没有动。那个人回头看他。两个人四目相对。
是一个中年男人。
品風想要离开。那个男人说,总得给我一点什么作为回报吧。
品風说我什么也没有。身无分文。
他说有人就行。
品風浑身血液凝固。
……
他浑身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出那件屋子。手中攥着20元钱。他走到一家肮脏的小饭店,要了一碗炒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在那个时候,他一边蹂躏着,一边听到了品風胃部饥饿的叫声。他觉得可笑,觉得荒唐。
结束之后,他说,你可以滚了。
说完,扔了20元钱在地上。
品風把钱捡起。
吃完了饭,他抹抹嘴,出了店门。老板娘追出来,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个小鬼,吃完饭就想走。你想吃霸王餐哪你!年纪轻轻。
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品風觉得好笑。
他摸摸口袋,幸好,钱还在那里。他掏出了钱,递到她手里。
女人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第三天,品風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工厂里。流水线上的活。
每天双手不停地动。一天十二小时。上午十分钟,下午休息十分钟。吃饭的时间休息半个小时。
依然不跟周围人说话。
他就这样当了机器人。工资发了依然缝进衣服的口袋里。
一个星期出去一次。一次花掉一半的工资。他觉得值得。
独来独往地放纵。他觉得可以继续活下去。
工厂依然还在源源不断地招人。常常有人辞职,无法忍受禁锢的气氛。品風却一直在坚持着。
居住的狭小宿舍,八个男人住着。年龄各不相同。晚上的气氛与在工地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不同的只是他们拿品風开的玩笑要更加放肆一些。
他们常说,品風,出去玩的怎么样?
品風,当心点身体。
品風,你平时那么节省,原来是有这么固定的,重要的消费啊。
品風不发一言。沉默地吃自己的饭,沉默地端着脸盆去洗漱,沉默地看一本不知从哪儿得到的书。厚厚的。
他就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活的很快乐。
快乐地孤独着。
孤独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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