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裕清乘电梯到达五楼时,餐厅里正播放着一首现代古风流行乐,这让他感到一阵不快。隐约听到歌词“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时候又略感失落,他想到了这首词的作者岳飞,也想到了俞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然而他又觉得这些人离自己很远,不是时间上的遥远,而是情感上的疏远。嗯,是跟现代人很疏远……他在脑中极力阻断往下思考的脉络。这时候他惊讶于自己的身子已经站在排队打饭的队伍里,手里捏着空盘子。
打好饭菜坐下后,旁边一男一女聊天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扭过头去,看到一个身材娇小、表情夸张的女孩儿正朝着一个腼腆的高个子男孩儿大笑:
“哈哈,原来你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啊!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女孩一边说话一边用拳头轻轻砸向男孩儿肩膀。
“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男孩儿回答。
“快给我说说,他跟你一样吗?跟你是那个——同卵双胞胎,是吗?”
“是啊。他和我很相似,可以说很多方面都跟我是一模一样的。”
双胞胎的话题引起冯裕清的无限遐想。他想起了艾北——大学时候的同班同学。
“我发现你跟我真的很像。”这句话几乎是他的口头禅。大学的许多课余时间他们两个都是一起度过的。午后坐在新开张的咖啡馆聊一下午,夜晚去爬山或者绕着偌大的校园游荡……他仿佛又嗅到了伴随青春往事的香樟和桂树的芬芳,那段回忆变得不真实起来。艾北这个小个子男生总是觉得冯裕清就是他的知己,而且不自觉地在向他靠近。
“你知道我哥哥跟我有多相似吗?你都无法想象。我们的身高,长相,性格,脾气,兴趣,特长……甚至连智商都相同。”
“真有意思。我都无法想象我要是有一个双胞胎姐妹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一种宿命难逃的感觉!我们从小到大穿一样的衣服,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个学校。我觉得我简直就是我哥哥的一个影子,这很糟糕。”男孩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天他们聊到对某一本书的看法时,艾北的嘴里蹦出的这句话使冯裕清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厌倦艾北说出这样的话了。他觉得自己的孤傲、忧郁气质应该是世上绝无仅有的,虽然艾北同样不怎么合群,同样时常郁郁寡欢,但还是不能武断地标榜跟自己是一样的人。
“真不可思议,这叫同类相斥吗?”女孩儿很不解地问。
“你知道吗?我曾经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在艺术创作上,重复就是失败。如果说人是上帝的艺术品,那我就是失败的。”男孩儿的目光黯淡。
同类相斥,重复就是失败。这些话使冯裕清的心猛地一颤。内心飘飞已久的愧疚种子突然落地,他一直试图忘记的往事迅速生根发芽,重现眼前。
“我就像一个行走的负能量站,所到之处,遍地哀伤。”冯裕清在刚认识艾北时不无调侃地介绍了自己的性格。在发现艾北和他一样是个小说迷的时候他们就此话题聊了足足三天,可谓书翻千秋史,谈尽古今愁。后来冯裕清发现艾北每次面对自己时都有着极大的倾吐欲望,他的话无非就是重复自己的陈旧话题,却总是没完没了地说,那些平庸的见解乏味至极。于是他渐渐拒绝了和艾北漫无目的地聊天,并不留情面地宣布自己不想做别人的语言垃圾场。他本以为这会使艾北适当地远离自己,却没有产生丝毫效果。于是,一个莫名的恶念在心中升起。
女孩接着问:“对了,你那双胞胎哥哥现在在哪里呢?不会也在我们学校的吧?”
“没有。他在另外一所学校,一所比我们学校差很多的学校。事实上高中时我俩的成绩一直是不相上下的。”
“是高考发挥失常呢还是另有隐情?”
“嗯,差不多吧,也许和我有关。”
“可以说说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在高考前夕的几次模拟考试中,我和我哥考得都挺不错,分数也惊人地接近。这让妈妈高兴得不得了,她说我们像一个人一样干啥都要一块儿,读大学的时候一定要报同一所,这样在外面也互相有个照应。这话让我感觉很不自在,她从不关心我的心里有多强烈的自我意识,我需要别人把我从哥哥的阴影里分辨出来。或许这种想法在大人听来有些古怪,我也因此而难以启齿,只是跟哥哥提到过这种困惑。原来他和我有着同样的苦恼,听了我的话后我们决定高考时把分数拉开差距,这样妈妈就没办法让我们报考同一所学校了。”
“于是你哥哥就自甘堕落似的故意考得很差?”
“我想应该是的,他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想过问。我只是在高考过后匆匆逃离,来到了几千里之外的大学读书。”
大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来临之际,冯裕清决定将这个小小的恶念付诸实践。考试前冯裕清故意准备了几张写满了小抄的纸条,在考场上趁老师不注意扔到艾北脚下,当他低头捡纸条的时候老师刚好走过来……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冯裕清的预期,由于学校刚刚下达了严惩考试作弊学生的文件,他的恶作剧直接导致了艾北的休学悲剧。按照规定,对考试作弊者的处罚是休学一年,艾北知道纸条是谁写的,但他不知道是一场恶作剧。出于情谊,他打算自己承担后果。而冯裕清则悔之不及,在思考了良久之后还是决定沉默。他害怕面对自己的良心,更害怕面对艾北。而艾北似乎也觉察到了似的,休学之后再也没有联系他。一年过去后,他并没有见到艾北。毕业后冯裕清留校读研,但一直到今天艾北依然音讯全无。
心理课上一位老师曾说,刚刚产生自我意识的婴儿在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时往往会表现得手足无措,这是因为婴儿的经验和理解力有限,不知道如何面对另一个自己。冯裕清站在镜子前呆呆地观察着镜子里的男人,他长着棱角分明的脸庞和毛茸茸的胡须,空洞的眼睛像两面小小的镜子,闪烁着浑浊的光芒。当“内向攻击”这么一个病理词汇在他脑中闪过的时候,他突然抓起手边的一本书,用书脊砸向眼前的镜子。伴随着砉的一声,在压抑已久的快感迸裂之际,破碎的仿佛是镜子之外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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